十月二十一日,巳时,护国府户部。
钱守道把最后一笔账记完,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桌上摊着三本账册,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算完了?胡志远推门进来。
完了。钱守道摘下眼镜,疲惫地说,购粮这一趟,花了九万两。
九万两?胡志远吃了一惊,不是说七万两吗?
购粮花了六万四千八百两。钱守道翻开账册,运输费用一万两,路上消耗粮食折算八千两,损失的士兵抚恤五千两,沿途给难民的粮食折算两千两,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开支,加起来九万两。
胡志远沉默了。
府库现在多少钱?他问。
钱守道合上账册,购粮之前有四万两,向王家借了五万两,总共九万两,全花光了。
那本月收入呢?
盐场、糖坊、铁坊三项,加上商税,大约一万五千两。
支出呢?
钱守道又翻开另一本账册:军饷两万人,每人每月五百文,就是一万两。行政开支三千两,工坊开支四千两,民生开支三千两。总共两万两。
也就是说,每个月亏五千两?
钱守道点头,而且还欠王家三万两本金,加上一成利息,明年要还三万三千两。
胡志远在椅子上坐下,半天没说话。
必须开源节流。钱守道说,否则撑不过今年。
怎么开源?怎么节流?
某已经想了几个办法。钱守道拿出一张纸,节流方面,行政开支削减一成,从三千两降到二千七百两。工坊减产非必要商品,开支从四千两降到三千五百两。学堂教师工资暂缓涨薪。取消一些庆典活动。
能省多少?
一个月大约三千两。
还不够。胡志远说,支出从两万降到一万七千,收入一万五千,还是亏两千。
所以要开源。钱守道指着纸上的另一栏,盐、糖、铁继续扩大生产。开发新产业,比如煤矿、木材。提高商税,但不能太高。还有,王家商号要进来了,可以收税。
能增加多少?
某估算过,扩大生产加上新产业,一个月能增加五千两。商税提高一成,能增加一千两。王家商号的税收,大约一千两。总共七千两。
那就是月收入两万两,月支出一万七千,结余三千两。胡志远松了口气,这样还能撑。
但还欠王家三万三千两。钱守道提醒道,按照月结余三千两算,需要十一个月才能还清。
慢慢还吧。胡志远站起来,先去向护国公汇报。
午时,护国府议事厅。
卢象升听完钱守道的汇报,沉默良久。
府库空了,每月还亏两千两。他重复了一遍,还欠王家三万三千两。
钱守道站在那里,低着头。
开源节流的方案呢?
已经拟好了。钱守道把那张纸递上去。
卢象升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行政开支削减一成,工坊减产,学堂教师工资暂缓涨薪,取消庆典。盐糖铁扩产,开发煤矿木材,提高商税,王家商号进驻。
这些措施,能让每月结余三千两?
理论上可以。钱守道说,但实际执行中,可能会有变数。
什么变数?
比如盐糖铁的产量能不能提上去,煤矿能不能顺利开采,商税提高会不会影响商人积极性。钱守道一条条说,还有,若是遇到天灾人祸,额外开支会很大。
卢象升点点头:某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
他看向诸葛青云:军师,你怎么看?
开源节流是对的。诸葛青云缓缓道,但某担心的是,削减开支会影响士气。工坊工人的工资不涨,学堂教师的工资不涨,他们会不会有怨言?
卢象升没有否认,但某必须这么做。护国府现在就像一艘船,船舱进水了,必须堵住漏洞。否则船会沉。
那王家商号进驻,会不会让王家势力太大?王文义突然问。
卢象升还是没有否认,但某也必须这么做。王家借给某们钱,某们要还。让他们开商号,收税,是一种补偿。
万一王家坐大,垄断市场呢?
所以要制定规则。卢象升说,某已经想好了,要制定《护国府商业条例》,规范商业行为。任何商号,包括王家的,都要遵守。
十月二十二日,辰时,护国府主街。
一座新店铺开业了。三间门面,青砖黑瓦,门口挂着一块匾额:义顺行。
掌柜的是王三,王家的老管事。他站在门口,笑容满面,迎接第一批客人。
诸位,义顺行今天开业,全场打九折!他扯着嗓子喊,精盐、白糖、精铁、上好布匹,样样都有!
百姓们围了过来。有人问:你这盐多少钱一斤?
六文。王三笑道,比市价便宜两成。
糖呢?
一百文一斤,也便宜两成。
人群中有人嘀咕:王家的店,东西能好吗?
某家的货,都是护国府出的。王三听见了,大声说,不信你们看。
他让伙计拿出一袋盐,打开给大家看。盐粒雪白,没有杂质。又拿出一块糖,淡黄色,闻起来很香。
真不错。有人点头。
那某买十斤盐。
某也买。
店里很快热闹起来。王三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指挥伙计。
老张头站在人群外面,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却有些不安。他转身回村,找到几个村长。
王家的店开起来了。他说,某担心,以后王家会不会垄断?
有这个可能。李村长说,王家有钱,有货,咱们小商小贩怎么斗得过?
那怎么办?
去找护国公。
当天下午,卢象升召集胡志远、王三,还有几个护国府的商人,开了个会。
诸位。卢象升开门见山,王家的商号今天开业了。某召集大家来,是要立个规矩。
王三和几个商人都竖起耳朵听。
护国府欢迎商业发展。卢象升说,但必须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某今天要宣布《护国府商业条例》。
他示意胡志远拿出一份文书,读给大家听。
第一条,任何商号不得囤积居奇。若发现故意囤货、哄抬物价,罚银一千两,情节严重者关闭商号。
第二条,任何商号不得强买强卖,欺压百姓。若发现,罚银五百两,责任人杖责五十。
第三条,任何商号不得售卖假冒伪劣商品。若发现,罚银一千两,责任人入狱三月。
第四条,任何商号必须按时交税,不得偷税漏税。若发现,补缴税款,加罚双倍。
第五条,任何商号不得勾结官员,谋取私利。若发现,关闭商号,责任人流放。
胡志远读完,抬起头。
这五条,适用于所有商号。卢象升环视在座的人,包括王家的义顺行。谁敢违反,某绝不轻饶。
王三连忙站起来:护国公放心,某家一定遵守。
很好。卢象升点头,某不是要限制商业,而是要让商业健康发展。某希望所有商人都能发财,但发的是干净钱,不是昧心钱。
几个商人都点头,表示理解。
会后,一个小商人找到卢象升,小声问:护国公,万一王家仗着势大,欺负某们小商人怎么办?
来告。卢象升说,某给你们撑腰。
真的?
某说到做到。
小商人放心了,千恩万谢地离开。
十月二十五日,傅青主来了。
他是护国府的情报头目,专门负责收集外界消息。这次来,脸色很凝重。
护国公,有重要情报。他进了书房,关上门。
卢象升放下茶杯。
朝廷对购粮队遭袭一事,矢口否认。傅青主说,说那是流寇假冒朝廷军队。
流寇?卢象升冷笑,朝廷当某是傻子?那些人穿着明军盔甲,扛着朝廷旗帜,怎么可能是流寇?
但朝廷不承认。傅青主说,而且,某得到消息,杨嗣昌已经向崇祯建议,要继续监视护国府,收买内应,等时机成熟,一举剿灭。
卢象升的脸色沉了下来。
崇祯同意了?
同意了。傅青主说,而且已经派了锦衣卫潜入护国府附近,秘密活动。
查出来了吗?有多少人?
还在查。傅青主说,但某估计,至少有十几个。他们分散在各村,假扮商人、流民,收集情报。
卢象升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朝廷的渗透,比他想象的严重。
加强排查。他说,重点查新来的人,尤其是单身汉,没有家眷的。
还有。卢象升停下脚步,对内部官员也要警惕。朝廷会收买人心,万一有人被收买,后果不堪设想。
某明白。傅青主点头,某会盯紧的。
十月二十六日,傅青主抓到了一个间谍。
那人叫张四,表面上是个粮商,在护国府待了三个月。但傅青主的人发现,他每隔几天就会离开护国府,去外面见一个神秘人物。
傅青主派人跟踪,发现那神秘人物是个锦衣卫。
当晚,傅青主带人抓了张四。
审讯室里,张四被绑在柱子上。傅青主坐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
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四强撑着,某就是个粮商。
粮商?傅青主笑了,粮商会每隔几天去见锦衣卫?
张四脸色变了。
某已经查清楚了。傅青主说,你是锦衣卫,奉命潜入护国府,收集情报。说吧,你都收集了什么?
张四咬着牙,不说话。
傅青主示意手下动刑。两个壮汉走过来,抓住张四的手,把他的指甲掰开。
啊——张四惨叫。
说不说?
某说!某说!张四撑不住了,某是锦衣卫,奉杨嗣昌大人的命令,潜入护国府收集情报。
都收集了什么?
护国府的粮食储备、军队数量、财政状况。张四喘着气说,还有护国府的官员名单,看看有没有机会收买。
收买了谁?
没有。张四摇头,某试探过几个人,但都没成功。护国府的人,对护国公很忠心。
傅青主点点头,又问:还有多少锦衣卫在护国府?
某不知道。张四说,某们分散行动,互不联系。
那你怎么传递情报?
每隔五天,某会去护国府南面的树林,把情报埋在一棵标记过的树下。然后锦衣卫的人会来取。
傅青主又问了一些细节,然后站起来。
带下去。他对手下说,明天当众处决。
第二天,张四被押到府衙门口的广场上。卢象升亲自宣读罪状:
张四,锦衣卫,潜入护国府,收集情报,罪大恶极。现判处斩首,以儆效尤。
刀下留人!人群中有人喊,他也是奉命行事啊!
卢象升看向那人,冷冷地说:奉命行事,也要看是什么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就是死罪。
他一挥手:
刽子手一刀下去,张四的头颅滚落。
人群中一片寂静。
卢象升大声说:护国府的敌人很多。朝廷派人来刺探情报,收买人心。某警告所有心怀不轨的人:护国府不是你们能渗透的。谁敢通敌,下场就是这样!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某再说一遍,若有人通敌,格杀勿论!
十月二十七日,又有消息传来。
清军在太原有了动作。阿济格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太行山外围的村庄。他们抢粮、抓人,烧房子,很残暴。
有村民逃到护国府,跪在卢象升面前,哭诉清军的暴行。
护国公,您要给某们做主啊!一个老汉哭道,清军抢走了某的儿子,烧了某的房子,某现在什么都没了!
卢象升看着这些难民,心如刀割。但他知道,现在不能轻易出兵。
诸位先住下。他说,某会想办法。
难民们被安置在城外的临时营地。卢象升召集军事会议。
清军袭扰,某们怎么办?他问。
出兵!王文义第一个站起来,不能让清军这么嚣张!
不行。诸葛青云摇头,清军可能是诱敌之计。他们袭扰村庄,就是想激怒某们,让某们出兵。然后他们在太原附近设伏,一举歼灭某们。
那就眼睁睁看着清军作恶?王文义不甘心。
不是不打,是不能中计。诸葛青云说,某们现在兵力刚恢复,不宜冒险。
卢象升想了想:派李大成率一千人,游击清军后方。袭扰他们的袭扰部队。但不要深入,不要和大股清军交战。
当天,李大成带着一千精锐,出了护国府,去袭击清军的小股部队。
十月二十八日,牛金星又来了。
这是他第三次来护国府。这次,他带来了李自成的邀请。
卢护国。牛金星拱手道,某家大王有话要说。
请讲。卢象升淡淡地说。
某家大王准备明年春天攻打山西。牛金星说,希望护国府保持中立,不要帮朝廷。
某一直是中立的。卢象升说。
某家大王知道。牛金星笑了,但某家大王想更进一步。他希望护国府能和某们结盟,共同对抗朝廷和清军。
结盟?卢象升看着他。
牛金星说,作为回报,某家大王可以给护国府供应粮食,价格优惠。还可以共享情报。而且,某家大王承诺,划定势力范围,互不侵犯。
卢象升沉默片刻:某拒绝。
为什么?牛金星有些意外。
因为某和你们不一样。卢象升说,李自成要推翻明朝,建立新王朝。但他建立的,还是封建王朝,还是皇帝专制。某要建立的,是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的地方。某们的路,不一样。
但某们有共同的敌人。牛金星说,朝廷、清军,他们都想灭掉某们。某们为什么不能联手?
联手可以,结盟不行。卢象升说,某可以承诺,若李自成不侵犯护国府,某也不会干涉他。但结盟,不可能。
牛金星看着他,叹了口气:卢护国是个理想主义者。
某知道。卢象升笑了,但某不会改变。
牛金星站起来:既然如此,某也不勉强。但某家大王说了,明年春天进军山西,希望护国府不要阻拦。
某不会。
那就告辞了。牛金星拱手,转身离开。
他走后,议事厅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护国公,某觉得应该和李自成结盟。王文义说,咱们现在敌人太多,需要盟友。
不行。诸葛青云反对,李自成最终要称帝,和咱们理念不同。现在结盟,将来就是敌人。
但现在的敌人,是朝廷和清军。王文义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只是暂时的朋友。诸葛青云说。
程文炳也开口了:某觉得,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谈结盟太早。
卢象升听着他们的争论,最后说:某的立场很明确。护国府不依附任何势力。李自成、朝廷、清军,对某来说都一样,都是要防范的。某们要走自己的路。
可是护国公。王文义还想说什么。
够了。卢象升打断他,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王文义不甘心地坐下。
十月三十日,配给制实行一个月了。
百姓们开始有怨言。
老张头在村里走访,听到了不少议论。
护国公是不是变了?
以前咱们吃得饱,现在吃不饱了。
会不会护国公也要变成地主老爷了?
老张头听了,心里难受。他知道这些话不对,但他也理解百姓的不满。毕竟,粮食减少了,确实影响生活。
他把这些话报告给卢象升。
卢象升听完,沉默良久。
某知道百姓不满。他说,某去各村走一趟,和他们解释。
接下来几天,卢象升骑着马,走遍了护国府的每个村庄。他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和百姓们聊天。
护国公,俺们吃不饱。有人说。
某知道。卢象升说,但粮食真的不够。某比你们更着急。
那为什么军人不减?
因为军人要保护你们。卢象升解释,清军在太原,随时可能打过来。军人吃不饱,怎么保护你们?
百姓们沉默了。
某向你们保证。卢象升站起来,这是暂时的。明年秋收了,就会好转。请大家再忍一忍。
护国公,俺们相信您。老张头说,俺们知道您是为某们好。
对,俺们信您。其他人也纷纷说。
但也有人半信半疑,低着头不说话。
卢象升看在眼里,心里沉甸甸的。
十月三十一日夜,卢象升一个人在书房。
他拿出一本册子,开始写日记。
十月将尽,护国府的困难越来越多。
财政紧张,府库空了,每月还亏两千两,欠王家三万三千两。
外敌虎视眈眈。清军在太原袭扰,朝廷派间谍渗透,李自成要进军山西。
内部有分歧。王文义主张结盟,诸葛青云反对。百姓开始有怨言,信任度在下降。
某感到很累。
他停下笔,看着窗外的夜色。
某想救所有人,但某做不到。
某想让护国府强大,但需要时间。
某想建立一个没有压迫的地方,但路还很长。
他又提起笔,继续写:
但某不能放弃。
护国府的八万五千人,都在看着某。某是他们的希望。
某必须坚持下去。
某要让护国府变得更强。强大到,能保护所有人。强大到,不怕任何敌人。
明年,会更艰难。
清军、李自成、朝廷,都会对护国府动手。
但某不怕。
只要护国府的根还在,人心还在,某就有信心。
他写完,合上册子,站起来走到窗边。
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秋雨绵绵,带着寒意。
再过一个月,就是冬天了。
护国府,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
卢象升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全力。
为了八万五千人,为了护国府,为了那个理想。
他轻声说:护国府,一定要挺住。
窗外,雨越下越大。
但书房里,灯火依然明亮。
卢象升回到桌前,拿起笔,开始写接下来的计划。
开源节流的具体措施,盐糖铁的扩产方案,煤矿的开发计划,冬天的储备清单。
每一项都要详细规划,每一笔都要精打细算。
护国府现在就像走钢丝,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但卢象升不能让它掉下去。
他要稳稳地走过这根钢丝,走到对岸。
那里,有希望。
有未来。
有护国府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