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五月初三,保定城。
晨曦初照,城头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淡了许多,但断裂的箭矢、破损的盾牌仍散落在各处,诉说着半月前那场惨烈的厮杀。城外三里,新筑的万人坑上青草尚未长齐,只有几株野花在风中摇曳。
卢象升立在城楼上,望着城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眉头紧锁。保定大捷的喜悦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棘手的难题。八千伤兵躺在各处医馆呻吟,一万两千俘虏挤在城外营地,而军中将领为了功劳赏赐吵得不可开交——胜利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沉重。
王爷,诸位将军已在议事厅等候。傅青主从楼梯口快步走来,神色凝重,听说王尚书和赵师长又起了争执。
卢象升叹了口气:走吧,该来的总要来。
议事厅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王文义端坐首位,脸色铁青。作为兵部尚书兼第一师师长,他素来以稳重着称,此刻却显得极为不悦。赵云飞坐在对面,年轻的脸上带着倔强,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李大成和姜镶坐在两侧,表情各异,显然也卷入了这场纷争。
诸位,都说说吧。卢象升在主位坐下,诸葛青云随侍在侧。
王文义率先开口,语气克制但能听出怒意:王爷,保定一战,我第一师伤亡最重,阵亡一千七百余人,伤者三千有余。真定攻坚时,也是我部打头阵,损失近千人。可如今论功行赏,我部将士却排在第二师之后,这让兄弟们如何服气?
赵云飞立刻反驳:王尚书此言差矣!保定诱敌,主要是我第二师在野外与清军周旋,牵制敌军主力。若非我部骑兵死战,清军岂会深入包围圈?我部虽伤亡稍轻,但功劳绝不在第一师之下!
野外游斗算什么功劳?王文义拍案而起,真正的硬仗还是在保定城下!若非我部死守三日,清军早就突围了!
够了!卢象升沉声喝止,都是为晋国流血拼命的好儿郎,何必争个高下?
李大成这时插话道:王爷,其实兄弟们争的不是名声,而是实打实的银子和升迁。朝廷赏银有限,分给这个师多了,那个师就少了。况且...他迟疑了一下,况且有些升迁确实让人不服。
李师长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文义眯起眼睛。
我说的是实话。李大成看了一眼门外,就说李铁柱吧,两年前还是个百户,保定一战直接升千户,统领五百精锐。我手下那些跟了我五六年的老千户,至今还是原职。这传出去,弟兄们怎么想?
此言一出,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卢象升知道这个问题绕不过去。李铁柱是他一手提拔的草根将领,作战勇猛,头脑灵活,在保定之战中率敢死队夜袭清军粮营,立下大功。但升得太快,确实引发了老将们的不满。
李铁柱功勋卓着,升迁合理。卢象升平静地说,但诸位的顾虑本王也明白。这样,赏赐之事本王会重新核定,既要论功行赏,也要照顾各师平衡。至于升迁,今后会更加慎重。
还有一事。姜镶终于开口,这位原本是明军将领的降将,说话素来谨慎,新降将士的安排,也让一些老兄弟心有芥蒂。保定之战,我部收编了五百余名明军降卒,这些人作战不算卖力,却也得了不少赏银。有老兄弟私下抱怨,说咱们晋国是否太优待降卒了。
卢象升心中一沉。这是个更棘手的问题。晋国立国之初,急需扩充军队,对降将降卒采取了宽松政策。但这无形中伤害了老兵的感情,他们浴血奋战,却眼睁睁看着投降过来的人享受同等待遇。
此事本王会责成兵部重新制定章程。卢象升说,但有一点必须明确:晋国用人,只看功劳,不问出身。无论新降旧将,立功者重赏,违纪者严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将:诸位回去后,务必安抚好部下。眼下清军虽败,但多尔衮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我们自己先乱了阵脚,岂不让敌人看笑话?
王文义和赵云飞对视一眼,虽然面色仍不太好看,但都没有再说什么。
散会后,诸葛青云跟着卢象升走出议事厅,低声道:王爷,功劳之争只是表象,根子还是赏赐不够。这次大战,库房几乎见底,连抚恤金都快发不出来了。
我知道。卢象升苦笑,打仗打的就是钱粮。看来钱守道的币制改革必须加快了,不然连军心都稳不住。
午后,卢象升微服来到城东的第三医馆。
刚进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简陋的病房里挤满了伤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脸上被火药炸得血肉模糊。几个军医和女护士在病床间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大夫,我的腿还能保住吗?一个年轻士兵抓住军医的衣袖,眼中满是恐惧。
尽力。军医疲惫地说,转身去处理另一个病人。
卢象升默默走过一排排病床。他认出其中几个面孔,都是保定守城时在城头浴血奋战的勇士。如今他们躺在这里,前途未卜,命运多舛。
王爷!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卢象升转身,看到了军医总管李时珍的得意门生徐光启。这个三十多岁的医者满脸憔悴,眼睛布满血丝。
徐大夫,情况如何?
徐光启摇头叹息:不容乐观。保定一战,伤兵八千,重伤者超过三千。我们的金疮药、止血药都快用光了,从太原调来的补给也不够。最要命的是,很多伤口感染化脓,我们缺少有效的消炎药物。
伤亡如何?
已经有四百多人因为伤重不治身亡。徐光启声音发哑,还有一些人,即便活下来也要残疾终身。昨天,有个叫刘二牛的士兵,双腿截肢,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当晚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卢象升已经明白了。
他上吊了?
徐光启眼眶泛红,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但今天早上又听说,他趁人不备,撞墙自尽了。这次没抢救过来。
卢象升胸口一阵窒息感。刘二牛,他记得这个名字。保定守城第二日,这个壮实的汉子在城头连杀七个清兵,最后被火炮碎片炸断双腿。
还有多少人有轻生念头?
不好说。徐光启压低声音,很多伤兵都很绝望。他们担心残疾后无法谋生,成为家庭负担。虽然朝廷承诺会发抚恤金,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况且,一次性的抚恤金花完了怎么办?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卢象升沉默片刻,走到一张病床前。床上躺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兵,左臂齐肩而断,用白布包裹着,渗出暗红的血迹。他双目无神地盯着房梁,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反应。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卢象升轻声问。
士兵转过头,看到卢象升的脸,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小的张三喜,第一师第三营士兵。
手伤得重吗?
废了。张三喜苦笑,我是个弓箭手,左手废了,以后连弓都拉不了,还能干什么?大夫说会发我抚恤金,让我回家。可我回家能做什么?种地?我只有一只手,怎么种?老婆孩子怎么养?
卢象升心中一痛:朝廷不会让你们饿死的。
王爷说的轻巧。张三喜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我听说刘二牛死了。他的情况和我差不多,都是残废了,养不了家。他选择一死了之,至少老婆还能改嫁,孩子还能有个养父。我也在想,是不是该和他一样...
胡说!卢象升厉声喝止,你为晋国流血拼命,晋国就会养你一辈子!我卢某人在此承诺,所有残疾的士兵,朝廷会给你们找活干,让你们有尊严地活着!
张三喜愣住了,眼眶渐渐湿润。周围的伤兵也都看了过来,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卢象升转向徐光启:立刻安排,给所有伤兵做心理疏导,防止再有人轻生。另外,让兵部和户部商议,给残疾士兵安排合适的工作,不能让他们回家等死。
走出医馆,卢象升深吸一口气。这个时代,残疾士兵的处境极为悲惨,即便是明朝官军,对伤残老兵也只是发一笔遣散费了事。但晋国不能这样,他必须建立一套完善的抚恤制度,才能让士兵们安心为国效力。
傅青主迎上来,低声道:王爷,俘虏营那边出事了。
城西俘虏营,一万两千名清军俘虏被关押在这里。
营地由原来的校场改建,四周用木栅栏围起,每隔十步设一个岗哨。俘虏们分批在营地内活动,吃的是稀粥和窝窝头,住的是临时搭建的草棚。虽然待遇算不上好,但至少没有虐待。
然而,卢象升刚走进营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负责看守的李铁柱迎上来,神色凝重:王爷,今天上午,有几个满洲俘虏闹事,说我们伙食太差,要求改善。我没答应,他们就开始煽动其他俘虏。现在营里人心浮动,怕是要出乱子。
带我去看看。
俘虏营内,数千俘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大多数是汉军旗和蒙古兵,还有约两千名满洲八旗。满洲兵明显与其他人分开,聚集在营地一角,神情桀骜。
一个身材魁梧的满洲牛录额真(相当于千户)站在人群中,高声说着什么。他叫富察·布尔哈图,是保定战役中被俘的清军中级军官之一。
兄弟们,咱们是大清的勇士,宁死不屈!他们想让咱们投降,给他们卖命,那是做梦!布尔哈图挥舞着拳头,今晚趁着换防的时候,咱们一起动手,夺了岗哨的武器,杀出去!
可是外面都是晋军,咱们能逃出去吗?一个年轻的满洲兵迟疑道。
逃不出去也要试!总比在这里当俘虏强!布尔哈图瞪了他一眼,再说了,咱们有一万多人,他们看守的兵不过千余,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未必没有机会!
人群中有人响应,也有人犹豫。汉军旗的士兵大多沉默不语,显然对这个计划兴趣不大。
够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人群散开,一个五十多岁的汉人老者走了出来。他叫刘文秀,原本是明军参将,后来投降清军,在汉军旗中任职,这次也被俘了。
布尔哈图,你这是害人害己!刘文秀沉声道,晋军待咱们不薄,没有屠杀,没有虐待,还给咱们饭吃。你要是闹事,别人都要跟着遭殃!
刘参将,你这是当汉奸当顺了,连骨气都没了?布尔哈图冷笑,亏你还是明军出身,如今竟然向晋军摇尾乞怜!
我不是向谁摇尾乞怜,我是为大家考虑!刘文秀怒道,你以为越狱这么容易?就算能冲出去,往哪儿跑?北边是清军,南边是晋军,你能跑到天上去不成?
两人争执起来,俘虏们分成两派,场面一度混乱。
卢象升看了一会儿,对李铁柱说:去,把那个布尔哈图和刘文秀都带出来,我要见他们。
片刻后,两人被带到一间简陋的房间。布尔哈图昂首挺胸,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刘文秀则显得忐忑不安,不知道晋王找他们有何用意。
布尔哈图,你想越狱?卢象升开门见山。
没错!布尔哈图梗着脖子,我是大清的战士,宁死不降!
好气节。卢象升点点头,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就算逃出去,也回不了北京了。
为什么?
因为你战败被俘,已经是败军之将。多尔衮会饶了你吗?卢象升冷笑,清军军律森严,战败被俘者,轻则革职,重则处死。你觉得你回去会是什么下场?
布尔哈图脸色微变,但还是强硬道:那也比当叛徒强!
叛徒?卢象升摇头,你们满洲人入关,杀我汉人,掠我财物,你们才是叛徒!我晋国抗清复明,是大义所在!
那是你们汉人的事,与我何干?
当然与你有关。卢象升盯着他,你想想,你们满洲人在关外,过的是什么日子?寒冷、贫瘠、饥饿。多尔衮带你们入关,是为了抢夺中原的财富。可你们抢到了什么?死伤大半,落得个被俘的下场。值得吗?
布尔哈图沉默了。
卢象升继续说:我给你两条路。第一,你可以继续当你的清军战士,我会把你和那些想回去的人一起释放。但我要提醒你,多尔衮不会要你们,你们只会成为流民,最后饿死在路边。第二,你可以留下来,为晋国效力。我不强求你立刻改变立场,但至少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布尔哈图脸上闪过挣扎的神色。
卢象升转向刘文秀:刘参将,我听说你在明军时,曾是一员良将?
不敢当。刘文秀低下头,我降清,已经是罪人了。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卢象升说,现在我想问你,你愿意为晋国效力吗?
刘文秀抬起头,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王爷,我已经降过一次,若再降,恐怕世人要唾骂我三姓家奴了。
我晋国不看出身,只看忠诚。卢象升正色道,你若真心投效,我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在俘虏中威望不低,我委任你为俘虏营教习,负责管理和教化俘虏。那些愿意归降的,我会编入军队;不愿的,我也不勉强,给他们盘缠放他们走。你看如何?
刘文秀眼眶一热,跪倒在地:王爷大恩,刘某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卢象升扶起他,又看向布尔哈图:你呢?
布尔哈图咬了咬牙,终于低下头:我...我需要时间考虑。
可以。卢象升说,但我希望你考虑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你为多尔衮卖命,他给了你什么?而我,至少能给你一条活路。
走出俘虏营,天色已晚。
傅青主低声道:王爷,这些俘虏中,必然混有清军的细作。您这样优待他们,会不会有隐患?
当然有。卢象升说,但我们现在缺兵少将,不收编俘虏,怎么扩充军队?再说,真正的忠诚,不是靠强迫得来的,而是靠感化。我相信,只要我们做得够好,这些俘虏中,至少有一半人会真心归顺。
可是兵部和各师师长都反对收编俘虏,说会影响军队纯洁性。
那就慢慢来。卢象升叹息,这世上的事,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劳之争也好,伤兵问题也罢,俘虏处置也是,都需要时间来解决。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人心,迎接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多尔衮的十万大军,正在集结。
当晚,卢象升在王府召集核心幕僚商议对策。
诸葛先生,你怎么看今天这些事?卢象升问。
诸葛青云沉吟道:王爷,三件事看似独立,实则相连。功劳之争,源于赏赐不足;伤兵问题,源于制度缺失;俘虏处置,源于军队扩张与老兵心理的矛盾。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发展太快,制度建设跟不上。
有何良策?
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诸葛青云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尽快落实功劳赏赐,哪怕库房紧张,也要保证军队士气。钱可以再赚,人心散了就难聚了。
其二,建立完善的抚恤制度。设立伤兵养老院,给残疾士兵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看守仓库、教习新兵等。让他们知道,晋国不会抛弃他们。
其三,俘虏收编要循序渐进。先挑选那些真心归顺的,单独编队,配以老兵骨干。待其立功表现后,再逐步融入主力部队。不可操之过急。
卢象升点头:先生所言极是。这几件事,就按你说的办。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事。今天在俘虏营,我看到很多汉军旗的士兵,其实对清廷并无忠诚可言。他们投降清军,只是为了活命。若我们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化敌为友。
王爷深谋远虑。诸葛青云赞道,不过此事需谨慎。俘虏中必有清军细作,需严加防范。
这事交给傅青主。卢象升说,让他彻查俘虏,挑出可疑之人,重点监视。
傅青主领命而去。
夜已深,卢象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满天繁星。
保定大捷,晋国声威大振,但代价也是沉重的。八千伤兵,数千阵亡将士,还有那些为了晋国流血牺牲的勇士们,都在提醒他: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
但他别无选择。既然穿越到这个时代,既然有能力改变历史,他就必须走下去,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卢象升轻声自语:多尔衮,你等着吧。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