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被人用脏抹布一点点擦亮,灰白,压抑,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劲儿。雨倒是停了,但湿气沉甸甸地凝在空气里,黏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静海苑外面,人非但没散,反而更多了。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挤在警戒线外面,长焦镜头像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栋此刻象征着巨大新闻价值的别墅。几家电视台的直播车已经就位,主持人顶着精致的妆容,对着话筒用沉痛而急促的语调播报着,背景里总能听到其他记者扯着嗓子试图获取更多信息的嘈杂声。
“最新消息,着名慈善家陈光宇先生于昨夜不幸离世,警方已介入调查……”
“陈先生一生致力于公益事业,他的突然离世是社会巨大的损失……”
“目前死因尚未明确,本台将持续关注……”
那些声音透过并不完全隔音的窗户传进来,嗡嗡的,像一群不肯散去的苍蝇。
陈诺缩在别墅一楼客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盘腿坐在昂贵的地毯上,膝盖上架着笔记本电脑。他试图绕过陈光宇电脑那聊胜于无的开机密码,手指敲得飞快,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妈的,这老小子……电脑干净得像刚出厂。”他嘟囔着,不是因为技术难度,而是因为那种过于刻意的“整洁”。浏览器历史几乎空白,社交软件记录干净得像样板间对话,连文档都是按日期和项目分门别类,一丝不苟得令人发指。“活成这样,他不累吗?”
赵建国刚跟外面维持秩序的同事沟通完,黑着一张脸走进来,带着一身从人堆里挤出来的烟味和汗味。“操,外面快炸锅了!老张刚偷偷告诉我,上面已经来了三个电话,‘督促’我们尽快查明情况,‘妥善’处理,注意‘社会影响’!”他学着领导那拿腔拿调的口气,末了重重啐了一口,“‘妥善’个屁!意思不就是别他妈节外生枝,赶紧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结案?”
林深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那片混乱。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事实是什么,我们就查什么。”
“头儿,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赵建国挠了挠他那本就稀疏的头发,语气烦躁,“可你看看外面那阵仗!陈光宇这招牌太亮了,亮得刺眼!现在谁要是敢往他身上泼一点脏水,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咱们现在查案,简直像是在考古队里拆金字塔,稍有不慎,就得被埋里面。”
这时,秦望舒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几个证物袋,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是那种长时间高度集中精力后的疲惫。她摘掉手套,揉了揉眉心。
“怎么样?”林深转过身问道。
“尸体已经运回去做详细解剖了。”秦望舒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现场初步勘查,除了我们看到的那些‘布置’,没有发现明显的指纹、脚印或者其他有价值的物理痕迹。对方很小心,或者……很熟悉环境。”
她顿了顿,举起一个小的证物袋,里面是几根燃烧殆尽的蜡烛残骸。“蜡烛是最普通的白蜡烛,超市随处可见,查不到来源。那块绸布……”她又举起另一个袋子,里面是折叠起来的、带着暗红字迹的白绸,“质地很好,纯手工刺绣,但这种布料和绣线也不算罕见,定制渠道很多,追查起来需要时间,而且大概率没什么结果。”
“也就是说,布置现场的东西,都是大路货,刻意抹掉了独特性?”林深总结道。
秦望舒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凶手不想让我们通过这些物品找到他。他只想让我们看到他想表达的东西——‘赎罪’。”
“赎他妈的罪!”赵建国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一个恨不得把‘好人’俩字刻在脑门上的主,能有什么罪?我看就是哪个心理变态的疯子,看不惯好人,搞出来的行为艺术!”
陈诺在一旁插嘴,眼睛还盯着屏幕:“网上已经炸了!热搜前五全是‘陈光宇去世’,下面一水儿的‘一路走好’、‘天堂需要好人’、‘不敢相信’,哭丧的队形那叫一个整齐。偶尔有几个质疑死因的,瞬间就被喷成筛子了,说他们吃人血馒头,不尊重逝者……这舆论,简直铜墙铁壁。”
他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大家,社交媒体上满屏的蜡烛和哭泣的表情,陈光宇那些慈眉善目的照片被反复转发,配上各种缅怀和赞美的文字,营造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集体性的悲伤氛围。在这股巨大的情绪洪流面前,任何一点理性的质疑都显得那么微弱和“不合时宜”。
林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副局长刘明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林深,案情重大,社会关注度高,务必谨慎处理,尽快给出初步结论,稳定舆论。”
连“稳定舆论”这种词都用上了。压力像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开始挤压这个临时的调查空间。
林深收起手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更沉,更暗。他走到客厅中央,那里摆放着一架昂贵的三角钢琴,琴盖合着,光可鉴人,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室内忙碌的人影。
“老赵,”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带人,抛开‘慈善家’这个身份,把他当成一个普通死者,重新梳理他的社会关系。朋友,邻居,基金会员工,合作方,哪怕是曾经有过摩擦的对象,一个都别漏。”
赵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深的意思。这是要顶着雷往上查了。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狠劲儿:“明白!老子倒要看看,这圣人屁股底下到底干不干净!”
“望舒,”林深转向秦望舒,“尸检是关键。我要知道最精确的死因,以及……他身上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无论多细微。”
秦望舒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诺,”林深最后看向技术员,“继续挖他的电子设备,包括手机、平板,还有基金会那边的公开和内部数据。看看在这‘完美’的表象下面,有没有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注意隐蔽,别让人抓到把柄。”
“头儿你放心,”陈诺拍了拍电脑,“搞这个我在行,保证给他扒得底裤都不剩!”
命令下达,各自行动。
林深独自一人,又回到了二楼的书房。现场的勘查灯已经撤掉了一些,光线不再那么刺眼,但那股檀香混合着死亡的气息,似乎已经渗透进了墙壁和地毯里,久久不散。
他走到那块原本覆盖着尸体的波斯地毯前,那里用白线画出了一个人形轮廓,空荡荡的,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印记。
“赎罪”……
这两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看着那人形轮廓,仿佛能看到陈光宇安详躺在那里的样子。那过于完美的安详,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平静,而是一种最深沉的讽刺。
外面,记者的喧哗声隐约可闻,那是公众对“圣人”陨落的哀悼与追问。
里面,是冰冷的死亡现场,和一个指向不明的、充满恶意的词语。
林深缓缓蹲下身,手指虚虚地拂过地毯上柔软的绒毛。
他知道,他们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破解一桩谋杀案。
他们是在尝试撬开一具被无数鲜花和赞美浇筑而成的、坚固无比的道德棺椁。
而棺椁里面,埋藏的究竟是圣洁的骸骨,还是早已腐烂发臭的真相?
风暴已经来临,他们无处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