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集团工地事故的新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A市各个角落扩散。连续几天,相关报道都占据着本地新闻和社会版块的重要位置,跟踪着事故调查进展、伤员情况以及景盛集团面临的舆论压力。
李雨桐的生活看似依旧按部就班。她准时到工作室,主持会议,审核图纸,与客户沟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潜藏着怎样一丝难以言说的焦灼。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关注那些新闻。每次手机推送响起,她的心跳都会漏掉半拍,生怕看到更坏的消息。陈小燕几乎每天都会给她发来信息,内容无非是从高文博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只言片语。
“文博说景琛哥这几天都没怎么回家,一直住在公司。”
“听说股东那边给了很大压力,质疑管理能力。”
“今天又开了一整天的会,好像政府调查组那边要求很严格……”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李雨桐的心上。她看着那些文字,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张景琛在办公室里,面对各方压力,疲惫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的模样。他会皱着眉,眼神锐利却带着血丝,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或许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他们已经分开了,他的困境与她再无瓜葛。她反复告诉自己,景盛集团根基深厚,张景琛能力卓绝,他一定能处理好这次危机。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那种无声的牵挂,如同藤蔓,在不经意间悄然滋生,缠绕在心间,越收越紧。她发现自己开会时会偶尔走神,画图时笔尖会停顿,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个景盛集团总部所在的大致方向。
她讨厌这样不受控制的自己,却又无法彻底掐断这份源自心底的担忧。
这天晚上,她独自留在工作室加班,偌大的办公区只剩下她这一盏灯。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君悦府”项目的公开资料——这是事故发生后,景盛集团依照规定在官方网站上披露的部分项目信息,包括基础的设计效果图、规划许可文件编号以及合作的设计单位名称。
她原本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项目情况,但看着看着,职业的敏感度让她不自觉地将页面滚动到了结构设计相关的简要说明和部分已公开的、不涉及核心细节的标准层平面示意图。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君悦府”定位高端,设计单位是国内一家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院,实力毋庸置疑。但李雨桐凭借多年在室内设计和空间结构打交道积累的经验,以及之前独立应对供应商危机时,对建筑材料和结构衔接的深入研究,她隐约感觉到,公开资料中提及的某个位于裙楼与主楼衔接处的过渡区域的结构方案,似乎有些……过于追求视觉效果,而在某些受力节点的处理上,采用了相对激进和大胆的做法。
这种设计本身或许在理论计算上是成立的,但在实际施工中,尤其是在施工方技术水平或监管力度稍有不足的情况下,极易埋下安全隐患。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这次脚手架坍塌,会不会不仅仅是施工方操作不当这个单一原因?会不会与这个区域本身的结构设计存在某种潜在的、未被充分重视的关联?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初步猜测,毫无证据。而且,去深究这个问题,意味着她要主动踏入与她早已划清界限的、属于他的领域。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袖手旁观,似乎是最轻松、也最符合他们目前关系的选择。她没有任何义务去做些什么。
可是……如果真的存在设计层面的诱因,而景盛集团的技术团队因为思维定势或者迫于时间压力未能及时发现,那么后续的整改可能无法触及根本,甚至可能在未来引发更严重的问题。这不仅关乎景盛的利益,更关乎未来可能入住的无数家庭的安全。
而且……她无法否认,在那些纷繁的思绪底层,有一个最隐秘的声音在说:她不想看到他因为一个可能被忽略的技术细节而陷入更深的泥潭。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
她重新坐直身体,双手放回键盘上。她不再去看那些公开资料,而是打开了另一个界面,调取了自己工作室内部服务器的访问日志和资料库。她开始凭借记忆和专业知识,快速勾勒那个可能存在问题的结构节点的简化分析模型。
这并不容易。她手头没有“君悦府”的完整结构图纸,所有的分析都基于公开的碎片化信息和她的专业推断。她需要调用自己积累的所有关于建筑结构、材料力学以及类似案例处理经验的知识。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的声音,以及她偶尔停下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的沙沙声。台灯的光晕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额前有几缕碎发垂落,她也无暇顾及。
时间在悄然流逝。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的星光和远处霓虹的微光。
她反复推演,查阅各种建筑规范手册,对比类似事故的案例分析报告。越是深入,她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那个节点在承受不均匀荷载或遭遇意外冲击(比如脚手架局部失稳带来的额外应力)时,其安全冗余度可能确实低于常规标准。
这或许不是导致坍塌的直接原因,但极有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被忽略的加剧因素。
当她最终完成了一份简洁却逻辑清晰的技术分析摘要,并附上了基于公开信息推断的节点示意图和几种可行的、相对保守的加固改进思路时,窗外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凝聚了她一夜心血的文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酸痛。
现在,最后一个问题来了:如何将这份东西,送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手里?
直接联系张景琛?不,这绝无可能。那无异于打破他们之间默许的界限,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通过陈小燕转交给高文博?这似乎是最自然的途径。但这样一来,高文博必然知道是她做的,而高文博知道了,张景琛也迟早会知道。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份匿名的帮助来自于她。她不想让这件事掺杂任何复杂的个人情感,更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施舍同情或试图挽回什么。
她希望这仅仅是一次纯粹的专业层面的提醒,来自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或许是对手公司也或许是独立第三方的专业人士。
沉思良久,她有了决定。
她新建了一个一次性的、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电子邮箱账号。然后将那份技术分析摘要整理成一份pdF文档,仔细删除了所有可能追踪到来源的元数据。
在邮件的正文里,她用极其客观、冷静的专业口吻写道:
“致景盛集团技术部负责人:
冒昧打扰。关注到贵司‘君悦府’项目事故新闻,基于已公开的项目信息及个人专业判断,对项目裙楼与主楼衔接处(参照公开图例区域A)的结构节点方案存疑。该方案在极端工况下可能存在安全冗余不足的风险,或与此次事故存在间接关联。随附简要分析及初步改进思路,仅供参考。希望能对贵司事故原因排查及后续整改有所助益。
无需回复。祝顺利。”
她没有留下任何署名。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大亮。城市重新苏醒,喧嚣声隐隐传来。李雨桐站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她点击了发送键。
看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有完成一件重要事情后的如释重负,有一夜未眠的疲惫,也有一种淡淡的、仿佛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般的怅然。
她不知道这封邮件会被谁看到,会不会被重视,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她只是遵循了自己的专业本能和内心深处那份无法完全割舍的……无声的牵挂。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她微微眯起了眼,将心中最后一丝波澜,强行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