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
顾卫国的眼珠子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那片沸反盈天的工地，声音都结巴了，“爸，那……那也是我们家的？”
“没错！”
顾建军的胸膛挺得笔直，像是出征的将军，脸上是那种毫无保留的自豪与张扬！
“那就是你们妈的新公司，美兰实业！”
他的声音响亮，盖过了远处的机器轰鸣。
“以后，这里要造出全华夏、全世界最好的彩色电视机！”
吉普车在龙王电子厂门口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赵美兰就站在门口。
她正侧着身，对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急速地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她穿着一身极简的白衬衫和黑西裤，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光洁的马尾，没有一丝碎发。
她瘦了，皮肤也被南国的烈日晒成了小麦色。
但整个人像一把刚刚淬火开刃的钢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一股劈开一切的锋利和决断。
“妈！”
顾卫国和顾晚秋像两只出笼的小鸟，欢呼着扑了过去。
赵美兰紧绷的面颊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下，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但那笑意如惊鸿一瞥，瞬间便消失了。
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地，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她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精准地落在了最后下车的顾林深身上。
“都来了？路上还顺利？”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更像是一个公司的最高领导，在询问刚刚抵达的下属。
“顺利！顺利得很！”顾建军抢着回答，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
赵美兰点了下头，对三个孩子说：“走，先去宿舍放东西，下午带你们看厂子。”
宿舍是厂里给干部准备的套间，两室一厅。
虽然陈设简陋，水泥地面，白灰墙，但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放得如同阅兵的方阵。
安顿好之后，赵美兰领着他们，走进了龙王电子厂的车间。
一股混杂着焊锡、松香和塑料的独特气味，瞬间钻进鼻腔。
长得望不到头的流水线上，上百名穿着蓝色工服的女工正埋头飞快地忙碌着。
她们的手指灵活得像是跳跃的精灵，一个个细小的零件在她们手中被迅速组装，最后变成一台台崭新的“龙王”牌录音机。
整个车间，只有机器单调的嗡嗡声在回响。
那种紧张到极致的高效，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让三个孩子都感到一种呼吸不畅的震撼。
“这里，是生产录音机的。你们爸，现在是这里的后勤总监。”赵美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接着，她又领着他们来到了旁边的工地。
“这里，就是美兰实业。等厂房盖好，我们就要在这里，生产这个。”
赵美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彩色的宣传画册。
画册上，是一台漂亮的彩色电视机，屏幕里播放着五彩斑斓的画面，仿佛一个崭新的世界。
“暑假两个月，你们也别闲着。”
赵美兰看着三个孩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给你们提供工作，发工资。但丑话说在前面，干不好要扣钱，犯了错要挨骂，跟厂里任何一个工人一样，没有特殊待遇。这不是在家里过家家，听明白了吗？”
顾卫国和顾晚秋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紧张地点了点头。
“卫国，你不是觉得学习累，想干点不用动脑子的活儿吗？”赵美兰的视线锁定了小儿子。
“录音机厂新开了一条生产线，缺人。从明天起，你去那里，拧螺丝。”
“啊？真去拧螺丝啊？”顾卫国彻底傻眼了。
“怎么？不愿意？”赵美兰的眉毛微微一挑。
“不……不是，我愿意！”顾卫国一个激灵，赶紧大声回答。
赵美兰又看向顾晚秋：“晚秋，你性子太弱，不多跟人打交道不行。厂办公室缺个整理文件的文员，你去做。学学怎么接电话，怎么跟人沟通。”
顾晚秋的小脸瞬间白了。
她最怕的就是和陌生人说话。
但迎上母亲那不容反驳的目光，她只能像蚊子一样，细微地应了一声：“好……”
最后，赵美兰的目光落在了大儿子顾林深身上。
“林深，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是她唯一一个用询问语气说话的孩子。
顾林深沉默了几秒钟，抬头，目光清亮地直视着母亲：“我想做销售。”
赵美兰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赞许。
“好。”
她点点头，指着远处尘土飞扬的鹏城。
“录音机厂的销售部，不缺你一个。你的任务，是自己走出去，把我们的录音机，卖给那些需要它的人。你的战场，不在厂里，在外面。”
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巨大的，画满了线条和标注的图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哗啦”一声铺开。
那是新厂区的总规划图。
她蹲下身，用手指点着图纸上的不同区域。
“晚秋，你的办公室，在那栋行政楼的二楼。”
“卫国，你的岗位，就在那条新建的生产线上。”
“林深，”她的手指划过整个宏伟的厂区，最终指向了那扇通往外界、通往整个鹏城的大门，“你的战场，在外面。”
三个孩子看着图纸，看着母亲的指尖，再看看眼前这个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
这个暑假，和他们想象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第二天一早，尖锐的工厂起床号，像一把电钻，直接钻进了顾卫国的梦里。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一百个不情愿地从硬板床上爬起来。
他以为的“换换脑子”，是睡到日上三竿，然后优哉游哉地去工厂里溜达一圈，体验生活。
现实却是，他和所有工人一样，六点半起床，七点钟在食堂吃早饭，七点半准时上工，一分钟都不能差。
食堂的早饭简单到令人发指。
一个硬邦邦的馒头，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顾卫国在家被奶奶和爸爸惯坏了，哪里吃过这种苦，皱着眉头扒拉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顾建军看着心疼，正想去给他开个小灶，却被赵美兰一道冰冷的眼神给钉在了原地。
“吃不惯，就饿着。”
赵美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顾卫国不敢吭声，只能憋着一股气，把那个硌牙的馒头硬生生塞进嘴里。
七点半，顾卫国被带到了录音机厂新建的二号车间。
车间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李大山。
他皮肤黝黑，手臂粗壮得像铁棍，一张脸严肃得像是刻出来的。
据说他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你就是顾总的儿子？”
李大山上下打量着顾卫国，那眼神，就像在审视一只还没褪毛的小鸡崽子，充满了不信任。
“是，李主任好。”顾卫国乖乖地回答。
“别叫我主任，在车间里，叫我组长。”
李大山指着流水线末端的一个空位。
“从今天起，你就在这儿。看到那个盒子里的螺丝了吗？你的任务，就是给每一台下线的录音机，拧上最后四颗后盖的固定螺丝。”
他递给顾卫国一把崭新的电钻螺丝刀：“这个，会用吗？”
“会！”顾卫国在家看他爸用过，觉得简单得很。
“拧螺丝，看着简单，其实有讲究。”
李大山亲自做了一遍示范，动作快得像幻影。
“手要稳，力道要匀。不能太松，松了后盖会响；也不能太紧，拧花了，或者把塑料壳拧裂了，这台机器就算次品。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顾卫国信心满满。
不就是拧螺丝嘛，这有什么难的？
然而，当流水线正式开动，一台台崭新的录音机成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流水线的速度快得惊人。
留给他拧四颗螺丝的时间，只有不到二十秒。
他一开始就手忙脚乱，不是螺丝没对准孔，就是电钻拿不稳，发出“嘎嘎”的打滑声。
好不容易拧上去了，又被李大山一把抓过去，判定为“太松，返工！”
“快点！下一个已经来了！手脚麻利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吃的！”
李大山的声音就像炸雷，在他耳边不断轰响。
顾卫国被吼得满头大汗，越急越乱，越乱越错。
一个上午下来，他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耳朵里全是机器的轰鸣和李大山的咆哮。
他经手的螺丝，十台里有八台不合格，不是被判返工，就是被直接贴上了刺眼的红色次品标签。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盒，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下午，情况更糟。
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他一个走神，手一滑，高速旋转的电钻钻头在崭新的录音机后盖上，“刺啦”一声，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白痕。
“停！”
正在巡视的质检员眼神尖锐，立刻一声大喝，按下了流水线的急停按钮。
整个车间的机器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朝他这边投了过来，像探照灯一样让他无所遁形。
李大山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那台录音机。
当他看到那道划痕时，整张脸都黑成了锅底。
“顾卫国！你干什么吃的！”
他一把抢过顾卫国手里的电钻，指着那道划痕，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顾卫国脸上。
“你以为这是你家炕头呢？随便让你划着玩儿的？一个后盖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这一划，这台机器就得返厂拆了重装！耽误了多少工夫？浪费了多少成本？你赔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