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塑料厂……
这个名字……好熟……
对了！
今天上午，她刚刚整理过红星塑料厂的供应商档案和采购合同！
那个崭新的牛皮纸档案盒，就放在她手边第三个！
合同编号是……是……7-4！
一个念头，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一手死死攥着电话，另一只颤抖的手，是凭着本能，抽出了那个档案盒，飞快地翻开了那份她早上才看过三遍的合同。
指尖划过纸面，她找到了！
“喂！你到底死哪去了？再不说话我挂了！”电话那头的男人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
顾晚秋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一句虽然还在发抖，但异常清晰的话：
“你好……我刚查了……编号7-4的采购合同。”
“第三款第二条明确写着，货款于……于甲方质检部验收合格签字后，三十个工作日内结清。”
“质检部的验收单是上周二签的字，今天是……是第十一个工作日，还……还没到付款日期。”
电话那头，男人震天的咆哮，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五秒钟，那个男人才难以置信地“喂？”了一声，气势全无。
顾晚秋，这个刚才还被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此刻却因为自己做对了事，生出了一丝勇气。
她看着合同上的白纸黑字，再次开口，声音虽然依旧不大，却稳定了许多：
“如果你对合同条款有疑问，可以等王阿姨明天回来，再跟她沟通。”
说完，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她鼓起勇气，“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整个办公室，一片寂静。
刚才埋头工作的几个阿姨，此刻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个咆哮的催债电话，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顾晚秋身上的一道锁。
从那天起，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整理文件的透明人。
她开始竖起耳朵，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办公室里的一切信息。
王阿姨是怎么用一套太极拳，把难缠的供应商绕得晕头转向，最后还主动降了价。
李阿姨是怎么跟五大三粗的车间主任拍着桌子吵，却总能精准地拿到生产排期。
张会计的算盘珠子又是如何拨得噼啪作响，每一笔账目都清晰得像是刻在脑子里。
她偷偷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把这些听来的“办公室生存法则”全都记了下来，字迹娟秀，却藏着一股向上的劲头。
一周后，赵美兰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她目光扫过一尘不染的地面，又落在顾晚秋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档案柜上，柜门上甚至贴了新的分类标签。
赵美兰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赞许，但并未说出口。
她径直走到顾晚秋桌前，将一叠厚得像砖头的文件“啪”地放在她面前。
文件上，是全是英文，看得顾晚秋眼花缭乱。
“这是美兰实业第一批设备采购的备选供应商资料。”赵美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你的新任务，把它们全翻译成中文。”
“然后，按照设备类型、价格、付款方式、售后条款，做一份横向对比报告给我。”
顾晚秋的脑袋“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翻译？还要做对比报告？这……这怎么可能！
“我……”她刚想说“我做不到”，赵美兰已经看穿了她。
“我给你配了英汉词典，给你半个月时间。你现在已经是高中生开始学英语了，按照你的学习能力，肯定没问题，妈妈看好你哦！”
说完，赵美d兰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顾晚秋的心上。
看着那堆天书，顾晚秋真的想哭。
可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文件封面，看到那一行漂亮的英文花体字“mEILAN INdUStRIAL”时，泪意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这是妈妈的名字。
这是妈妈赌上一切的事业。
她想起了自己鼓起勇气怼回催债电话后的那份颤栗和喜悦。
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就从查第一个单词开始。
顾晚秋这么想着，翻开了那本崭新的英汉大词典。
而此时，鹏城另一端。
当顾晚秋在办公室里和外语词典死磕时，她的哥哥顾林深，正被真正的“战场”烤验着。
毒辣的太阳悬在头顶，能把柏油路晒出油来。
关外，一家刚开工的私人纺织厂门口，顾林深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像一棵小白杨，倔强地站着。
赵美兰给了他两台“龙王”录音机和一百块启动资金后，就彻底当了甩手掌柜。
没有客户名单，没有话术培训，只有一个命令：卖出去。
顾林深花了三天，坐着颠簸的公交车，跑遍了鹏城所有的工业区，最后将第一个目标锁定在这里。
老板是个温州人，出了名的精明。
“干什么的？”保安亭里，穿着黄背心的保安探出头，眼神充满警惕。
“我找你们老板，谈一笔能帮他省钱的生意。”顾林深语气平静。
保安上下打量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谈生意？
“去去去！”保安不耐烦地挥手，像是驱赶苍蝇，“我们老板忙着呢，哪有空见你！赶紧走！”
顾林深没纠缠，退到马路对面一棵半死不活的榕树下，坐了下来。
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
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紧紧贴在后背上，但他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目光始终锁定着工厂大门。
铃声响起，工人们潮水般涌出。
很快，一个穿着雪白衬衫，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正是老板周大海。
顾林深起身，却没有立刻冲过去。
他看着那群人进了附近最气派的一家饭馆，然后转身，走进了旁边一家挂着“士多店”牌子的小卖部。
“老板，来瓶冰汽水。”
拧开瓶盖，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部分暑气。
“老板，对面那厂子，生意很红火吧？”他状似无意地问。
“红火个屁！”士多店老板一肚子怨气，“刚开工，天天出事！前两天还绞伤了个工人，赔了一大笔！现在招工都难！”
顾林深眼神一动，追问：“那他们车间里通知事情，都怎么搞？”
“靠吼呗！”老板撇嘴，“那个车间主任，大嗓门，天天在里面骂人，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
顾林深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没去打扰周大海吃饭，而是回到工厂门口，继续等。
下午一点半，周大海剔着牙，满面红光地从饭馆里出来。
顾林深迎了上去。
“周老板。”
周大海眼皮一撩，皱眉：“你谁啊？”
“我叫顾林深。”顾林深直视着他，“我这儿有一笔生意，能帮您省下工伤赔偿的钱，还能让您的车间主任嗓子不冒烟。”
“哦？”周大海停下脚步，最会算账的温州人，对“省钱”两个字天生敏感。
他来了兴趣，带着一丝审视：“说来听听。”
顾林深没再废话。
他从帆布包里，稳稳地拿出那台黑色的“龙王”录音机。
在周大海好奇的注视下，他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电流的“滋滋”声后，一个清晰洪亮，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清澈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安全生产第一条，所有工人请注意，开机前务必检查防护罩是否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