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龙傲昆都像个孤魂野鬼，在鹏城灼热的街头游荡。
直到夜色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他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父亲龙金彪的住所。
龙金彪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眼角余光瞥见儿子那副丢了魂的样子，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让人给揍了？”
他放下遥控器，语气里压着火。
龙傲昆没吭声，像一滩烂泥般陷进对面的沙发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这副死狗一样的德行，彻底点燃了龙金彪的火气。
“我问你话！哑巴了？！”
“一天到晚在外面跟那帮垃圾鬼混，现在连家都不想回了，是吗！”
“爸。”
龙傲昆终于开口，嗓音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龙金彪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气，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愣住了。
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就是个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的混不吝。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儿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你……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龙金彪的火气消散大半，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受什么刺激了？”
龙傲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推卸责任，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将白天在“海上世界”的遭遇，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说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可笑？”
“我以为，靠着你的面子，靠着我这个‘龙少’的名头，什么事都能摆平。”
“结果呢？人家压根没拿正眼瞧我。”
“我在人家眼里，就是个耍猴的。”
龙金彪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等儿子说完，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现在知道了？”
“面子，是自己一拳一脚挣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龙傲昆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龙金彪看着儿子这副被霜打过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
气他蠢，这么大个人了，还活在梦里。
疼他终究是自己的种，第一次正经出门办事，就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龙金彪摸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复杂。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跟着顾林深？”
“你想让我学他。”龙傲昆闷声闷气地回答。
“学他？”
龙金彪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圈。
“不，我不是让你学他。你学不来。”
“他是从泥地里滚出来的，知道每一粒米都金贵。你呢？你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汤匙，你根本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我是想让你去‘看’他。”
“让你看看，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是怎么做事的！”
“让你看看这个世界，早他妈不是光靠喝酒拍胸脯，就能摆平一切的了！”
龙金彪的声调陡然拔高，烟灰被震得簌簌落下。
时代变了。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赵美兰的身影。
那个女人在会议室里，用他听都听不懂的数据和规划，把那群眼高于顶的港商说得连连点头。
那个女人，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厂，一步步变成了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
“现在做生意，靠的是这里！”龙金彪狠狠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靠脑子！靠眼光！靠格局！”
他掐灭烟头，像是要把所有的烦躁都按死在烟灰缸里。
“这些东西，我没有，你……现在也没有！”
“那赵美兰就有？”龙傲昆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她有！”
龙金彪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脸上那种凝重混杂着焦虑的神情，是龙傲昆从未见过的。
“你以为她拿到霍家的投资是靠运气？”
“你以为她手底下那几个孩子，个个都跟人精一样，也是靠运气？”
“我告诉你！那个女人，是我龙金彪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角色！她脑子里装的东西，我们爷俩加起来都想不明白！”
“她让顾林深去跑业务，你以为是为了赚那点提成？狗屁！她是在磨那小子的性子！让他去闻市场的味儿，去搞懂人心！那是给他以后接班铺路！”
“她让顾晚秋那个小丫头片子去翻那些天书，是在养她的眼界！”
“她甚至把自己亲儿子都扔进车间当苦力，从拧螺丝干起！”
龙金彪越说越激动，他猛地转身，手指戳到龙傲昆的鼻子上，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咆哮：
“你再看看你！啊？你每天在干什么！”
“飙车！泡吧！跟那帮只知道花钱的废物混在一起！我给你钱，是让你去学本事，不是让你当个败家子往水里扔的！”
“我……”
龙傲昆被父亲吼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潇洒和排场，在父亲这番话的对比下，显得那么空洞，那么荒唐。
看着儿子那张失魂落魄的脸，龙金彪胸中的滔天怒火，终究还是慢慢熄了下去。
他颓然坐回沙发，疲惫地揉着刺痛的太阳穴。
“我不是要骂你……我是急啊，傲昆。”
“我龙金彪混了半辈子，刀山火海闯过来，也就攒下这么点家业。我老了，这些迟早都是你的。”
“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敢给你？”
“我怕我哪天两腿一蹬，不出三年，你就得把这份家业败个底朝天！”
这番话，不再是咆哮，却比任何咆哮都沉重。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龙傲昆的心上。
他第一次，在自己无所不能的父亲脸上，看到了如此清晰的疲惫和无助。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鹏城的“龙爷”，是跺一跺脚道上都要抖三抖的强人。
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父亲也会老，也会怕。
他在怕，怕自己一辈子打下的江山，后继无人。
“爸……”龙傲昆喉咙发紧，干涩无比。
龙金彪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了。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里好好想清楚。”
“这么晚了，你去哪？”
“我去找赵总。”
龙金彪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我去问问她，孩子到底该怎么教！”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没辙了。
或许，只有那个神一样的女人，才能给他指条明路。
他必须去请教一下，赵美兰的“育儿之道”。
夜风萧瑟，龙金彪的背影，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车子没有开回工厂，而是径直朝着顾家小楼的方向驶去。他知道，这个时间，赵美兰一定在家。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忐忑。
一个大老爷们，道上有名有号的龙爷，跑去跟一个女人请教怎么教儿子。
这事传出去，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可一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再想到赵美兰那几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他就觉得，这张老脸，不要也罢！
为了儿子，他豁出去了。
车，停在了顾家楼下。
龙金彪在车里坐了足足十分钟，连抽了三根烟，才终于下定决心，推开车门。
他一步步走上楼，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抬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他还是咬着牙，敲响了房门。
门开了。
开门的是顾林深。
当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脸色复杂的龙金彪时，顾林深明显愣了一下。
“龙叔？您怎么来了？”
“我……我找你妈，有点事。”龙金彪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神甚至有些闪躲。
“我妈在书房，您请进。”顾林深把他让了进来。
赵美兰听到动静，从书房走出。
看到深夜到访、神情凝重的龙金彪，她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龙爷，这么晚过来，有急事？”
龙金彪看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女人，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等着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他搓着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句准备了一路的话，说出来竟无比艰难。
“美兰……不，赵总。”
他一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头低了下来。
“我……我是特意来向您请教的。”
“请教？”
“是。”龙金彪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我想请教您……孩子，到底要怎么教？”
“您……能不能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