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回到后山基地时，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他身后，跟着一支沉默的队伍。
上百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矿工，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几十辆大车上，装满了乌黑发亮的优质焦煤。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
可李云龙的脸上，寻不到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一脚踹开指挥部的门，冲天的煞气让屋内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砰！”
一本沾着污血的矿工名册，被他狠狠砸在沈征面前。
“沈征，你他娘的自己看！”
李云龙的眼眶血红，声音压抑着一股即将喷发的怒火。
“一百七十三个矿工，三个月，死了六十二个！”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会算计吗？你给老子算算，这他娘的是什么账！”
赵刚拿起那份名册，薄薄几页纸，却压得他手腕发颤。
沈征没有去看名册。
他的目光越过李云龙的肩膀，望向门外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同胞。
他平静地站起身，走到门口。
“传我命令。”
沈征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炊事班，把库存的肉都炖了，烧足热水，把新军装拿出来。”
“让他们，吃饱，洗干净，换上新衣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他们，从今天起，他们不再是矿奴。”
“他们是新一团的工人，是八路军的同志！”
李云龙准备好的一肚子火，被这几句平淡却有力的话，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骂人，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
三天后。
后山基地，热浪滔天。
按照沈征“神仙托梦”的法子，掺了煤矸石粉末，又用了全新烧结工艺的耐火砖，终于出窑了！
瘸子李颤抖着手，用铁钳夹出一块通体暗红、散发着惊人热量的砖。
它和之前的失败品截然不同。
质地更密，颜色更深。
瘸子李用铁钳敲了敲，不再是沉闷的“噗噗”声，而是清脆的“当当”声！
如同金石交击！
“成了……”
瘸子李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张万和箭步上前，一把夺过另一块砖，不顾滚烫，直接扔在地上。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德国产的小手锤，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当！”
一声震耳的脆响！
火星迸射！
所有人下意识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砖块碎裂的景象没有出现。
那块砖，完好无损。
砖面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白点。
反观张万和手里的那柄精钢小锤，锤头上，竟崩开一个清晰的豁口！
死寂。
山谷里针落可闻。
下一秒，山呼海啸般的狂吼瞬间爆发！
“成了！成了！”
“俺的娘！这砖比石头还硬！”
“山神爷显灵了！团长万岁！”
工人们、战士们，甚至那些刚被解救的矿工，全都疯了一样地欢呼，把帽子扔向天空，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
张万和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锤子，又看看地上的砖，那张严谨刻板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见了鬼般的骇然。
他身后的德国技工们，更是集体失声，用德语反复念叨着“不可能”、“我的上帝”。
科学，在这一刻，被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神迹”，彻底击溃！
李云龙咧着大嘴，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沈征的肩膀上。
“你小子，真他娘的是个神仙！”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顶点，意外发生了。
为了赶工期，新出窑的耐火砖还未完全冷却，就要立刻搬运到炉基旁砌筑。
一个叫小栓子的年轻战士，就是前几天刚从矿上救下来的，人瘦，但干活最卖力。
他正和几个老兵抬着一板车滚烫的砖，小心翼翼地走在狭窄的坡道上。
炉基旁，张万和正蹲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拿着图纸，对着一个角度进行最后的测量。
突然！
“小心！”
一声惊呼！
板车因为坡道湿滑，猛地一歪！
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滚烫砖块，轰然向着炉基的方向倾泻而下！
而张万和，正好处在砖块滑落的正下方！
他完全沉浸在图纸里，根本没察觉到死神的降临！
电光石火之间！
离他最近的小栓子，几乎是出于本能，想都没想，猛地扔掉推杆，一个饿虎扑食，狠狠撞在张万和的身上！
“张工，躲开！”
张万和被撞得一个趔趄，滚到了一边。
小栓子却因为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
下一秒，数百块滚烫的耐火砖，如同红色的瀑布，瞬间将他的下半身彻底掩埋！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刺破了山谷的欢腾！
烤肉的焦臭味，混杂着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所有的欢呼，戛然而生。
时间凝固了。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他们惊恐地看着那堆还在冒着热气的砖块，和那条从砖堆下伸出来、剧烈抽搐的手臂。
“救人！快救人啊！”
瘸子李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吼着冲了上去，用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疯狂地刨着那些足以烙铁的砖块！
人们如梦初醒，疯了一样冲过去。
李云龙眼睛血红，一脚踹飞身边一个发愣的战士。
“都他娘的别用手！用工具！快！”
混乱中，砖块很快被扒开。
小栓子露了出来。
他的两条腿，已经不能称之为腿。
裤子和血肉烧熔在一起，皮肉翻卷，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的白骨，还在“滋滋”地冒着青烟。
小栓子已经疼得昏死过去，身体仍在剧烈地抽搐。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敌后根据地，如此严重的烫伤，等于宣判了死刑。
等待他的，只有感染、溃烂，然后在无尽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刚刚还冲天的喜悦，被这残酷的一幕，击得粉碎。
几个刚被救出来的矿工，看着小栓子的惨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同伴，忍不住蹲在地上，压抑地哭了起来。
绝望，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张万和失魂落魄地跪在小栓子身边，这位德国归来的高级工程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这个年轻的战士，用自己的两条腿，换了他一命。
这份恩情，太重了。
重到让他这个习惯了用理论和数据思考的大脑，彻底宕机。
就在这时，沈征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小栓子的伤势，眉头紧锁，但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把他抬到指挥部，准备热水、剪刀、干净纱布！”
沈征的命令，冷静而清晰。
众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指挥部里，小栓子躺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气若游丝。
沈征打开自己那个从不离身的系统急救箱。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取出了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和一支崭新的针管。
这正是系统奖励的，一支备用“奇迹药剂”。
“那是什么？”李云龙忍不住问。
“救命的东西。”
沈征言简意赅，熟练地用酒精给针头消毒，然后将药水抽入针管。
张万和死死盯着沈征手里的那个小玻璃瓶，当他看清瓶身上那一行细小的英文字母时，他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penicillin？！”
他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刺耳！
“盘尼西林？！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盘尼西林？！”
在场的人，除了几个德国技工，没人听得懂这个词。
但他们都看懂了张万和那副三观尽碎的表情！
沈征没有回答他。
他卷起小栓子破烂的袖子，找到那条瘦骨嶙峋的手臂，将针头，稳稳地扎了进去。
冰冷的药液，被缓缓注入这个年轻战士的身体。
张万和看着这一幕，内心翻江倒海。
盘尼西林！
在如今的中国，这东西比黄金还要珍贵百倍！是有价无市的战略物资！
在黑市上，一支，足以换回一根金条！
而沈征，这个八路军的指挥官，竟然毫不犹豫地，把它用在了一个最普通的、刚刚加入队伍才几天的工人身上！
这一刻，张万和对这支衣衫褴褛、装备落后的军队，第一次产生了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敬意。
他看着为救自己而重伤昏迷的小栓子，看着面色沉静、正在处理伤口的沈征，又想起了那些在矿洞里死去的同胞。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他猛地站起身，通红着双眼，转身对着身后那群同样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技术员和工人们，用嘶哑的、却无比坚定的声音怒吼道：
“都看什么！”
“开工！”
“今天，谁他娘的也别想睡觉！”
“高炉要是点不起来，我们所有人都没脸去见小栓子！”
“我们欠他一条命！”
这声嘶吼，像一道惊雷，炸醒了所有失魂落魄的人。
瘸子李抹了一把眼泪，抄起一把铁锹，第一个冲了出去。
所有技工和工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他们发誓，一定要让高炉点起火来，才对得起小栓子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