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小径像一条被水浸软的银带,踩上去会微微下陷,发出“咕叽”一声轻响,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脊背上。青珞走在最前,玉璜悬在肩头半尺,投下一圈冷白的光,把她睫毛尖照得根根分明。她却顾不上欣赏——小路尽头,雾气正像活物般合拢,留给他们的时间,或许只够一次深呼吸。
“再快些。”她低声催促,声音被湿冷的空气吞掉一半,却足够让身后两人听清。赤炎应声加快步子,伤臂的绷带又洇出血色,他却咧嘴笑:“放心,老子命硬,跑断腿也认。”
青岚落在最后,指尖捏着一张将燃未燃的青符,符火替他们压住两侧雾墙。他的脸色比纸还白,却仍旧温声提醒:“脚步别乱——月影潭的‘生门’只认一条心跳节律,咱们仨若各想各的,路会立刻断。”
青珞心头一凛,下意识把呼吸放缓,去合青岚的节拍——吸气,三步;呼气,三步。渐渐地,她听见另外两个心跳:赤炎的像战鼓,急而重;青岚的似远钟,缓却稳。三种鼓点慢慢叠在一起,月光小径果然亮了几分,像有人往灯芯里添了一勺油。
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左侧雾墙忽然鼓起一张“脸”,没有五官,只剩一张黑漆漆的口,猛地向青珞咬来!腥风扑面,带着隔夜血腥味。青珞瞳孔骤缩,脚下一滞,心跳当即乱了半拍。就是这一滞,月光“咔嚓”一声裂出缝隙,像被敲碎的冰面,银白碎片四下飞溅。
“别看!”赤炎暴喝,侧身挡在她与雾脸之间,手中刀光如火,横劈出去——火刃穿过雾脸,却像砍进棉花,软绵绵不受力。雾脸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笑,声音顺着耳膜往脑子里钻,勾起她心底最隐蔽的惶恐——
实验室里导师的摇头、同学低声的嘲笑、深夜独自蹲在走廊里抹眼泪的画面……一股脑涌上来,像有人攥住她胃袋,用力一拧。
青珞弓身干呕,指尖却死死扣住玉璜。那小东西察觉到主人紊乱的气息,竟“嗡”地一声低鸣,先前那枚火焰形纹路倏地亮起,一股温润热流顺着她臂弯一路冲进心口——
“扑通!”
乱了套的心跳被强行拉回正轨。青珞深吸一口气,抬头,目光穿过赤炎肩背,落在那张雾脸上。她忽然意识到:魍之所以可怕,不是它能伤人,而是它总挑你防备最松的缝隙——怀疑、自卑、懊悔……只要你肯松手,它便替你把这些情绪无限放大,直到你自己把自己勒死。
信任——她缺的是信任:信自己,也信身后那两个把命交给她的人。
念头一起,她抬手按住赤炎握刀的手背,轻轻下压:“让我来。”
赤炎回头,眉心拧成川字,却在对上她视线的一瞬,刀锋不由自主垂落。他看见女孩眼底有火,不是炽烈的红,是澄净的银,像被月光洗过的湖面,倒映出他的影子——也倒映出他掩在血液里的焦躁与恐惧。
“信我。”青珞低声道,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上前半步,指尖在玉璜上一点,那枚火焰纹路倏地离体而出,化作一只拳头大小的光蝶,扑棱棱飞向雾脸。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光蝶落在雾脸眉心,像雪落进火塘——“嗤”的一声轻响,雾脸瞬间消融,连尖笑都来不及收尾,便化成一缕黑烟,被月光蒸发。
小径的裂缝随之合拢,银光重新铺平,像有人拿熨斗仔细烫过。青珞却双腿一软,差点跪倒。赤炎一把捞住她腰,声音低哑:“撑得住?”
“撑得住。”她喘了口气,额头抵着他肩,借着力站直,却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响——不是怕,是某种奇异的兴奋:原来交付信任是这种感觉——像把刀柄递给别人,却知道对方只会用刀背替你挡雨,绝不会把刃口对准你。
青岚从后头赶上来,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瞬,眼底浮起欣慰,却故意打趣:“行了,要腻歪出去再腻——月影潭的脾气可不好,再拖,连生门都要翻脸。”
青珞脸一热,慌忙松手,却被赤炎反掌扣住指尖:“别松。”少年咧嘴,笑得张扬却认真,“再松,路又要断——老子可不想再来一次自由落体。”
她愣了愣,随即弯起眼角,手指收紧,回握过去。肌肤相贴的地方,血液滚烫,像有一条隐秘的河,把“我”与“我们”之间的堤岸冲垮,汇成同一片潮汐。
三人再次迈步。这一次,青珞不再盯着脚下,她把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恐惧,一并放进身后那两个节拍器里——让他们替她稳住颤抖,也让她替他们点亮前路。玉璜似有所感,光芒由冷白转为温润的银,像一轮被云擦亮的月,照得小径两侧的雾墙缓缓后退,露出更多原本看不见的细节——
倒挂在枝头的空蛹壳,像无数风干的小面具;盘绕在树根的藤蔓,表面布满蛇鳞状纹路;远处,一座半塌的石碑悄然浮现,碑身刻着古怪的鸟形图腾,鸟眼嵌着暗红石子,与“朱瞑”铜牌如出一辙——却在被光照亮的瞬间,“噗”地一声碎成粉尘。
青岚目光一凛:“朱瞑也曾走过这条路——他们借月影潭的‘生门’,往迷途林运送什么东西。”
“往后走,就能知道他们的老巢?”赤炎挑眉,战意混着血腥气,从眼底漫上来。
“也许。”青珞轻声接话,却看向更远的地方——那里,小径尽头,雾气正被风吹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线真正的天空,灰蓝,却属于人间。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而稳,“但首先,咱们得活着出去。”
她迈出最后一步,脚踏上坚实的土地——月光小径在身后悄然消散,像完成使命的银线,被夜色收回。雾气依旧浓,却不再像先前那样黏腻,仿佛失去主心骨,空洞地浮动。
青珞回头,望向那条已看不见的路,忽然伸手,分别拍了拍赤炎与青岚的肩——动作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刚才,把命交给你们——我赚了。下一次,换我护你们。”
赤炎愣住,随即笑出一口白牙,血渍未干,却亮得晃眼:“成,老子等着。”
青岚弯起眼角,眼底月影浮动:“那就……一言为定。”
三人并肩,朝雾更深处走去。脚步依旧谨慎,却不再各自为营——他们的心跳,已调成同一频道:吸气,三步;呼气,三步。雾墙在两侧翻涌,像不甘的兽,却再没找到一丝缝隙。
信任一旦交付,便如刀出鞘,光乍现——哪怕前路仍是未知,他们已学会把后背交给同伴,把恐惧踩在脚下,把“我”与“我们”写进同一行节拍。
夜还长,林仍险,但那一星银火,已稳稳落在他们胸口——燃着,亮着,再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