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心如死水,依旧迈着沉重步履,行向绛云霄房。
旧途重走,心境已非。
然方踏入院落,他心头陡然一凛,察觉气氛迥异寻常。
往日那些三五成群、倚墙闲谈的童子,见他行过,目光不是鄙夷便是嘲弄。
今日见了,神情却大是古怪,其中混杂了嫉妒、羡慕,又带着三分畏惧,七分疏离。
院角处,素日最饶舌的李四、赵五二人正唾沫横飞,忽瞥见陈默身影,李四口中言语便如被人扼住,戛然而止。
那赵五更是手一哆嗦,水桶“咣当”落地,清水溅湿裤腿,兀自不觉,只一双眼直勾勾瞧着陈默。
周遭嘈杂霎时寂静,众人见他,便如鼠见猫,一个个垂首躬身,再不敢多言,只顾埋头假作忙碌,快步避开。
陈默心下犯疑,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神情木然,径直走向库房。
库房执事姓王,身形痴肥,人称王胖子。
往日对他颐指气使,呵斥辱骂,乃是家常便饭。
此刻,王胖子正翘着腿,对一名新来童子破口大骂:“不长眼的东西!倒夜香洒了半滴,熏着哪位师兄师姐,是你担待得起?这个月月钱休想拿全!”
骂声未绝,眼角瞥见门口的陈默,先是一愣,随即一身肥肉猛地一颤,竟从椅上弹起。
脸上横肉堆叠的凶相,瞬间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哟!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师弟!”王胖子声音谄媚,三步并作两步,颠着肥肉迎上前来,“师弟怎来得这般早?可是昨夜未曾歇好?”
陈默眉头微蹙,心中疑窦更深,只应道:“王执事,我来领用具。”
“是,是。”王执事连声应着,哈腰道,“不知师弟今日想打扫何处?地字号房那边,昨日刚有几位师兄远行,房里最是干净。师弟便去那边歇歇手脚?”
地字号房,向来是那些懂得钻营送礼的童子才能去的。
这等好事,几时轮到过他?
陈默望着那张堆满谄笑的胖脸,淡淡问道:“王执事,你这是何意?”
“哎,师弟说的哪里话!”王执事身子又矮了三分,搓着肥手凑近,压低声音道:“师弟说笑了。如今谁人不知,师弟你是内门胡师姐的人了。我等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冲撞,还望师弟大人有大量,莫与我等一般见识。”
他顿了顿,又道:“日后在这绛云霄房,师弟但凡有事,尽管开口。只求……只求师弟在胡师姐面前,能为我等美言几句,便感激不尽了。”
胡师姐?
三字入耳,陈默心中霎时雪亮,立时明白了其中关窍。
定是胡璇那女子对外放了什么风声。
他念及此处,心中百味杂陈,只从鼻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执事见他应了,顿时喜上眉梢,连忙亲自去取来一套崭新用具,双手奉上,恭敬万分。
陈默默然接过,转身便走。
他提着水桶,走在长廊之上,心中五味杂陈。
未曾想,胡璇一个内门名头,竟有这般威力。
自己寸功未立,只顶着一个虚名,境遇便已天翻地覆。
周遭窃窃私语,如潮水般传入耳中。
“看见了么?便是他,那个陈默。”
“啧啧,真人不露相。瞧他那副模样,谁能想到,竟能搭上胡师姐?”
“你们不知晓。我听说,胡师姐为他,竟上执事堂,跟张执事拍了桌子!”
此言一出,引来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我的天!张执事可是炼气圆满,胡师姐竟半点面子不给?”
“你懂什么?胡师姐是内门弟子,张执事哪敢得罪?听说当时屁都没敢放一个!”
“这小子走了什么运?胡师姐脾气火爆,怎会看上他?”
“嘿嘿,我猜啊,”一个猥琐声音响起,“许是那小子……在某方面有过人之处?”
立时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我看他那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几月,就要被胡师姐吸成人干了。”
“那又如何?”另一人反驳,语气满是羡慕,“能被胡师姐那等绝色看上,便是只快活几月,死了也值!你我可有这个福气?”
“正是此理。以后见了他,须得恭敬些。万一他在胡师姐枕边吹吹风,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不错,他如今,也算一步登天了。”
这些污言秽语,这些嫉羡与揣测,钻入陈默耳中,却未激起半分波澜。
他心下雪亮,此乃胡璇之计。
既是向旁人示警,亦是在他身上烙下一个印记。
从此,人人皆知,他陈默是内门胡师姐的人,是她豢养的玩物。
这既是庇护,亦是羞辱。
旁人眼中,他是个一步登天的幸运儿,也是个随时可能被榨干弃置的可怜虫。
然而,他心中非但无怒,更无半分羞耻,反升起一股奇异之感。
尔等视我为猎物,以为我不过是那女子股掌间的玩物。
又岂知,那在尔等眼中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筑基师姐,于我面前,曾是何等摇尾乞怜、任我予取予求的模样?
这无人知晓的隐秘,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昨夜因功法难成、仙路渺茫而生的绝望,此刻竟被这荒唐处境冲淡了许多。
或许是心已麻木,或许是境遇逼人,竟于绝路中寻得一丝慰藉。
炉鼎之名,虽不堪入耳,此刻却成了一道绝佳的护身符。
在他真正强大之前,此符可为他挡去无数明枪暗箭,换得一丝喘息之机。
思绪流转,他忽地想起那本《阴阳极乐诀》。
需择一道侣……胡璇?
这念头甫一升起,陈默便觉一阵恶心,胃中翻江倒海。
“啪!”
他抬手便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竟生出这等龌龊念头?莫不是被这鬼地方折磨得疯魔了!
宁可此生固守元阳,也绝不与那等女子有半分瓜葛!
他长长吸了口清晨的凉气,压下纷乱心绪。
身后议论之声渐远,周遭探寻的目光亦被他置之度外。
他提着水桶,一步步走向地字号房区,步履沉稳,不见丝毫踉跄。
从今日起,他便是胡璇的“炉鼎”。
他要戴好这张假面,演好这场戏文。
直至有朝一日,能亲手将这假面撕得粉碎,将所有轻视与怜悯,尽数踏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