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礼醒了后就开始反反复复琢磨梦里的场景,说是梦,他总觉得这就是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只不过,原本被傅淮说过的话,变成了零零碎碎的画面。
傅淮这人寡言少语。
可说起来宋家就没完没了,腰板挺得笔直,想起来好玩的事情还会笑一笑。
沈衍礼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傅淮嘴里的点点滴滴,实实在在刺痛了他扭曲的心灵。
他不信。
傅淮说,他吃过最好吃的面就是宋母做的长寿面。
那一根宽面能有一碗长。
土豆猪油渣做的臊子,下面还窝着荷包蛋。
最好吃的馍就是他妹妹过年捏得枣花馍。
小孩儿总喜欢把最好吃的东西都藏在里面,有多少枣都得捏进去,一口咬下去,糖汁往下流。
后面的事情他隐约记得。
记得他看着傅淮从门岗拿信,他就站在一旁,想着信里写了什么。
信里永远都没多少字。
傅淮总是反反复复的观看,在兜里揣几天,然后把它们跟钱一起放在一个铝盒子里,压在枕头底下。
沈衍礼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对盒子动了手。
他对里面的钱不感兴趣。
把信偷偷摸摸展开看,想从里面找出来傅淮说谎的证据。
傅淮凭什么?
养子算什么?
怎么可能会有人,随随便便就掏心窝对一个陌生人好呢。
亲生爹妈都没这样的吧。
他感觉傅淮是骗他的、在逞能。
就像他出门在外,也总说他爹妈、爷爷都很喜欢他,每次闯了祸都会帮他擦屁股。
傅淮肯定也是这样的。
他每次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攒钱全都邮到乡下去,每次只有邮了钱跟票子,家里才会寄一封信过来。
沈衍礼心理阴暗,见不得人好。
于是他打开那些信,映入眼帘就是宋家父女的字。
“生辰快到了,记得吃面。平平安安。勿念。”
“娇娇很想你。”
“儿,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天冷加衣。家里安好,不缺、勿省。寄来的钱让你娘给你攒着,日后盖房娶媳妇,你也该到成婚的年纪了,若有中意,且带回来看看。”
“哥哥好,吃了吗。家里都好。”
“今年收成不好。旱的旱、涝的涝,愁。灾荒年要死人。唉。可怜。镇上香皂厂家的胖小子,相中娇娇了。观其人品不行。没允。娇娇还小。”
“哥哥吃了吗,家里都好,娇娇长大了。”
“儿很好。首长看重你,好好干。报效国家。有国才有家。百姓苦,平平安安有饭吃。”
……
沈衍礼也开始反反复复揣思。
揣思这些简短地字里那些溢出纸面的亲情,想着掉在信纸上又干涸的水渍是什么含义。
他记住了宋家的地址。
记住了宋父。
记住了宋母。
记住了宋娇娇。
像是饮鸩止渴,却发现了上了瘾。他有时候看着会恍惚,在夜里想,想一个从未到过的宋家村。村里有会做长寿面惦记他娶亲的妈,总也发愁村里庄稼的爸,以及喜欢捏枣花馍爱哭的妹妹。
沈衍礼感觉他快疯了。
没有信的时候他比傅淮都着急。
为什么不送信了?
这些人都怎么了?
直到宋父寄信,来了个照相的,拍全家福。傅淮没在,可惜。
那些被脑补了千万遍的人,跃然出现在黑白的相纸上,变得活灵活现。
傅淮揣了一张在兜里,死活不肯往盒子里面放了。
倒是那张全家福,被沈衍礼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于是就更好奇,傅淮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
直到傅淮被沈首长灌醉。
沈首长战友家孩子看上傅淮了,娶了他家闺女就能一步登天。
傅淮就笑:“我是有未婚妻的。”
“真有?”
“真有。”
“谁啊。”
“宋娇娇。”
沈衍礼听到的时候,恍若被雷劈了。
他不是没听过傅淮跟那些婶子、嫂子说,自家在乡下有未婚妻,打小就认识。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宋娇娇。
傅淮是真的醉了,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宋家村的事情。
说宋家人把他带回家,就是要庇佑宋娇娇一辈子的,娇娇性子软,嫁到谁家也不放心,怕受了欺负。他出来闯荡就想混出来个人样,回去风风光光把娇娇娶回来。村里人从小就打趣,他是童养夫。童养夫也挺好的。
沈首长哈哈笑着,应允人家。那等着你俩结婚,我亲自给你写聘书。
那天沈衍礼扛着傅淮回房间。
一张照片从他兜里露出来一角,他看着呼呼大睡的傅淮,狠下心,抽了相片就跑。
跑到院子里。
忐忑的刚要翻开,一群人就热热闹闹进了沈家的大门。
郑国眼睛多尖。
“看什么呢老沈?藏什么好东西。”
沈衍礼做贼心虚,随后一想,又大大方方说道:“傅淮不总说自己在乡下有个养的小媳妇吗,我把照片偷来了。”
“你行啊,傅淮的东西你也敢偷。”
“快快快,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能让傅淮这傻逼连我姐都不理。”
沈衍礼手抖着翻开,茫然无措。
这是宋娇娇的单人照。
跟全家福上差不多,只是更清晰了。
照片没传了几手。
沈衍礼还是懵着的,傅淮就气势汹汹找过来,把照片一把抢回去,他环视一周,跟狼似的,一双眼珠子发红。
“你偷的?”
傅淮问。
沈衍礼没由来的生气:“对,我干的怎么了?”
宋父宋母把他当亲儿子,宋娇娇把他当哥哥。
他在干什么?
他龌龊。
他贪婪。
他有点好的东西就不肯撒手。
看都不让人看。
傅淮冷冷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这是我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沈衍礼被钉死在原地。
傅淮厌恶的眸子似乎要看穿他那些在深夜里的揣测、幻想,又一语道破。
宋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
年轻气盛,恼羞成怒,忽然爆发。
两个大小伙子扭打在一起,打得血液飞溅,拉都拉不住,一个比一个狠。
再后来。
傅淮走了,他要建功立业,他要衣锦还乡。
沈衍礼顿时间了无趣味,他再也等不到宋家的信,正如傅淮所言,那一切都是他的。信纸的“儿”不是他,哥哥也不是他。他还是偶尔会想,那些人在宋家村都在做什么,连着大坝的水渠是不是又被冲塌了。是不是要割麦子了,今年收成怎么样。宋娇娇还会不会想起来哥哥就掉眼泪了。宋父宋母是不是该着急了,着急傅淮怎么不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