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日报的头版新闻在村委会的村务公告栏里贴了1个多月了，边角已经被春风吹得卷了边。王兵蹲在地上，用透明胶带把翘起的纸边重新粘好，照片上他教张五扫码的样子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天暖和后公告栏前围了几个织毛裤的老太太，正指着照片念叨：这不是小王吗？啥时候上了省报咧。
李婶，这报纸咱村里可得留好了。 王兵笑着说，等口罩时期过了，咱村到时候把这个报纸存放到村委会陈列室里，到时候把它裱起来。
还纪念馆呢， 李婶用毛线针织裤腿，先把你那健康码再教教俺家老头子，昨天去镇上赶集，愣是在商场门口被拦了半小时，鼓捣半天也没整明白，又是张嘴又是摇头的。
王兵刚应着，就见焦玉良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新翻的黑土，老远就喊：小王，县电视台的人又来了。 他把锄头往墙角一靠，抹了把汗，说要拍你给合作社办春耕贷款的事，还让把那92户贫困户都叫到晒谷场去，说要拍个
群像
叫那么多人干啥？ 王兵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合作社的账算清楚就行，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赵三叔家的牛场扩建款批下来没？
信用社说还在走流程。 焦玉良挠了挠头，农信社李科长说现在贷款审批严，得等县联社里开会研究。赵三叔急得昨晚直给我打电话，说再批不下来，新买的西门塔尔种牛就要饿瘦了。
正说着，王兵的手机响了，是县委办的座机号码。王兵同志吗？孙书记让你现在来趟县委，说是关于乡村振兴工作的事。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客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县委小车已经在村口等着了。
王兵心里咯噔一下。这阵子关于他的调动传言在村里和镇里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期满要回银保委当副科长的，有说他要被破格提拔到太平镇上当副镇长的。他对着办公室墙上的镜子理了理衣领，发现那件驻村时穿的棉袄，袖口已经磨得起了黑边，里面的棉絮也露了出来。
县委的车是辆半旧的帕萨特，司机是个话少的中年人，只在王兵上车时说了句：孙书记特意交代，让您快点。
车窗外，去年秋收后的麦茬露出枯黄的尖子，被风刮得呜呜响。远处的塑料大棚连成一片白，焦玉良说那是村里新搭的育苗棚，等着清明前后种玉米。几个村民正在田埂上翻土，铁锨碰撞冻土的声音隔着车窗都能听见。
你们村那防疫是真严， 司机忽然说，前儿我拉个乘客，说想去兴泉村走亲戚，到了村口被拦下来，登记了半天，连车轱辘都没让进。
特殊时期，没办法。 王兵望着窗外掠过的村牌，前阵子邻村就因为松了几天，有个从三镇回来的没报备，差点把整个村都隔离了。
车子驶进县城地界，路边的宣传栏里贴着 戴口罩、勤洗手 的标语，几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正在公交站给乘客测体温。司机指着那些人说：这都是跟你们村学的吧？我记得去年冬天，就你们村先搞的检查站。
王兵没接话，心里却想起邬蒙海调研那天，张大爷拦着翠兰不让出村的样子。老党员皱着眉头掏宣传单的模样，比任何标语都管用。
到了县委办公楼，王兵到了孙书记办公室的门口，发现孙大军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王兵敲了三下门，听见一声 ，才轻轻推开房门。
孙书记正坐在藤椅上看报纸，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胖大海。他抬头示意王兵坐下，指着茶几上的文件说：这是省里刚发的文，要求各县加强金融支持脱贫攻坚工作。你在银保委工作做得保险支持肉牛产业发展，省里领导在会上表扬了，说这是金融工作的创新。
王兵注意到茶几边缘压着份《杨林县机构改革方案》，设立金融工作办公室 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有孙书记写的批注：四月底前完成筹备。
杨林是贫困县，脱贫攻坚缺啥？ 孙书记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杯底的胖大海晃了晃，缺项目，缺技术，但最缺的是金融活水。企业贷不到款，农户融资难，光靠财政拨款是杯水车薪。就说你们村的新成立的冬黑麦农业合作社，贷点款还得层层审批，这效率怎么搞乡村振兴？
王兵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奏，没接话。他知道孙书记接下来要说什么。
县里研究了很久，打算从财政局把金融科独立出来，成立县政府金融工作办公室。 孙书记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这个机构要对接银行、保险公司，还要负责典当行、担保公司、小额信贷、产业基金，7+4机构，担子不轻啊。你年轻，有闯劲，又在基层干出了成绩，我想把这个担子交给你，我放心。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被风卷着贴在窗玻璃上。王兵看见孙书记办公桌上的台历，四月十日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 金融办筹备动员会。
你在兴泉村的做法，证明你懂基层，会创新。 孙书记身体微微前倾，健康码把村里的人和事都管得明明白白，这种精细化管理能力，正是金融办需要的。我们县委初步考虑，让你牵头筹备这个部门。编制的事可以慢慢谈，你们银保委那边我去沟通，待遇上绝不会让你吃亏。
王兵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已经凉了。他想起去年刚驻村时，孙书记在全县驻村和第一书记干部大会上说的话：基层是最好的课堂，群众是最好的老师。 当时他还在台下记笔记，没想到一年后会坐在书记办公室里谈工作。
孙书记，我在村里的工作还没结束。 王兵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撞发出轻响，合作社的春耕贷款刚有眉目，防疫的常态化机制也刚理顺。这时候抽身，怕影响工作衔接。赵三叔家的牛场扩建，张老五的承包地，都等着我盯着呢。
孙书记的手指在报纸上顿了顿，抬头笑了笑：年轻人有责任感是好事，但也要有全局观念。一个村的事重要，全县的金融扶贫工作就不重要？ 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推过来，这是金融办的职责清单，你看看，协调资源、落实政策，跟你在村里搞防疫是一个道理。
文件上的字迹是打印的，但 统筹小额信贷 几个字被用红笔描了一遍。王兵的目光落在落款日期上 —— 正是邬蒙海调研后的第三天。看来县里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我在银保委的编制是中直机关的，转地方手续复杂。 王兵的指尖划过文件边缘，而且我驻村期满还有1年多，这时候脱岗不符合规定。局里领导也跟我打过招呼，说驻村结束后让我回原单位保监科，还有重要工作安排。
孙书记靠回藤椅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在兴泉村的成绩有目共睹，组织上培养一个年轻干部不容易。金融办是我县新机构，有职有权，能做的事比在村里多得多。你在村里搞个健康码就这么大动静，真去了金融办，还不得干出番大事业？
他忽然话锋一转：我知道中直单位待遇好，比地方上高不少。但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蹲在你们系统吧？你们系统按资排辈，前期看似解决职级较快，但发展受限，你到了金融办，县里给你实职副科，让你主持工作，这样以后的路宽着呢。
王兵想起昨晚焦玉良说的话 —— 村里好几户的牛场扩建需要十五万贷款，信用社因为缺乏抵押物迟迟没批。他从包里掏出合作社的贷款申请，放在文件上：孙书记，您看，这是兴泉村养殖合作社的贷款申请，涉及二十三家贫困户。如果金融办能牵头搞个产业扶贫基金，让基金投资我们的养殖种植产业、农户能受益，比我去当这个主任更实在。我留在村里，正好能盯着基金落地，当个试点，成功了再在全县推广，不是更好吗？
孙书记看着申请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风卷着花瓣吹进来，落在文件上。王兵看见他拿起笔，在申请上写了个
字，又画了个箭头指向金融科。
你这是婉拒？ 孙书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是婉拒，是确实离不开。 王兵站起身，兴泉村的产业扶贫刚打开局面，我作为党员，来到兴泉村的时候我就发誓要兴泉村脱贫奔小康，若有一户掉队，我都不会回去平州，孙书记，现在是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距离脱贫时间点越来越近了，我现在放弃村里的老少爷们，岂不是辜负了当初杨林县寻求银保委的初心好意，如果我在此刻离开了兴泉，那岂不是说明我是贪图升官发财之辈i，这岂不是辜负了县委和您的信任？
这番话他在来的路上琢磨了很久 —— 既表明了态度，又给足了台阶，还把话题拉回了工作。
孙书记拿起那份贷款申请，慢慢折成方块：既然你有这份心，我也不勉强。金融办的筹备工作，县里会先安排其他人牵头。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合作社的贷款，我让金融科今天就去信用社协调，争取一周内批下来。你回去告诉乡亲们，好好搞生产，县里会支持的。
谢谢孙书记。 王兵的后背已经沁出了汗。
回去吧，村里的事要紧。 孙书记摆了摆手，重新拿起报纸，对了，下个月的乡村振兴现场会放在兴泉村开，你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我会请市里的领导来看看，你们村的数字化治理搞得不错，值得推广。
走出县委办公楼时，王兵才发现阳光格外刺眼。手机突然响了，是王兵的老同学杨帅打来的（前文104章有出现过）。杨帅在平州金融办综合科当科员，王兵，忙啥呢？ 杨帅的声音带着笑意，刚听我们平州金融办的同事说，你们县孙书记想调你去搞金融办？
王兵心里一惊：杨帅，你咋知道的？
我在省金融办借调呢，现在在综合处处理公文，你们县要成立金融办的请示报到省里了，上面批文里提了一嘴你的名字。 杨帅压低声音，跟你说个事，谷跃文主任可能要下放到平州当市长，他之前华宇银行总行担任业务部副总，遴选到江林银行当的副行长，后来升任了省金控集团总裁，谷主任调到省金融办才一年多。谷主任在省里就很关注基层数字化治理，你在兴泉村搞的健康码创新，他在会上表扬过好几次，说搞金融工作就是要推陈出新。
王兵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往来的车辆扬起的尘土。他想起孙书记办公桌上的台历，离换届还有不到两年时间。而谷跃文 —— 这个前世在地方金融改革领域大刀阔斧的领导，下半年会来到平州担任市长，正式开始主政一方。那时候，平州的金融改革才真正开始。
兄弟，你咋在这儿发呆？ 苏震骑着摩托车从对面过来，车筐里装着本《江林金融改革试点方案》，刚在县委大楼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谈完话直接坐大客回村里了。
王兵笑着捶了他一下：没有，刚跟孙书记汇报完村里的扶贫贷款的事。对了，你手里这方案哪来的？
省金融办发的，说是平州要搞试点。 苏震把方案递给他，我看上面的思路，跟你在兴泉村搞的数字管理不谋而合。特别是那个
数字化 + 基层治理 ，简直像是照着你写的。你看这条， 建立基于大数据的农户信用评价体系 ，跟你说的差不多呀。
王兵翻着方案，手指在 建立基于大数据的县域治理体系 这句话上停住了。阳光透过方案的纸页，在他的手背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忽然想起杨帅说的话，谷跃文在省金融办时就力推数字化改革，这份方案说不定就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