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把废弃四合院的青砖地打湿了，踩上去发滑。何雨柱蹲在小高炉前，用铁丝绑着块破铁皮，正给进料口做个挡火的盖子。铁皮上的锈蹭在手上，黑黢黢的，像刚摸过煤渣。
“柱子，歇会儿。”何大清递过来个搪瓷缸，缸沿豁了个口，里面的浓茶沉底了，“区里的人刚来过，说上面下了新指标。”
何雨柱接过缸子，没喝，先往高炉里瞅了瞅。里面的焦炭还没烧透，泛着层灰扑扑的红，像堆没睡醒的火。“啥指标？”他用铁丝把铁皮绑得更紧些，铁线勒进肉里，有点疼。
“日产十吨。”何大清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张干事说，这是政治任务，完不成就得……”他没说下去，只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落在湿地上，洇出个小坑。
何雨柱手里的铁丝“哐当”掉在地上。“十吨？”他嗓门都劈了，“咱这小高炉，一天能炼出半吨像样的钢就不错了！这不是逼着人撒谎吗？”
“谁说不是呢。”老李蹲在旁边，烟袋锅抽得“吧嗒”响，“昨儿西边那个高炉，为了凑数，把厂里的废铁堆都搬进去了，炼出来的渣子也算产量，瞎胡闹！”
正说着，许大茂叼着烟晃过来，胸前的红袖章歪歪扭扭的。“哟，何厂长，还没琢磨出辙呢？”他往高炉上踹了一脚，“张干事说了，今儿下班前要是报不上产量，这突击队的牌子就得摘了。”
何大清没理他，转身往进料口走，手指在砖壁上敲了敲，像是在盘算啥。何雨柱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肩膀比昨天更驼了，像压着块看不见的石头。
“柱子，过来。”何大清往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极低，“去仓库把那堆废铁屑拉来，掺和点新钢，装在料筐里。”
何雨柱心里一沉：“爸，您这是……”
“别废话。”老头的声音发紧，“让你拉你就拉。张干事带着记者下午就来，总不能让他们看见空筐子。”他往许大茂那边瞥了一眼，“有些人就等着看咱们出丑。”
何雨柱咬了咬牙，没再说话。他知道父亲这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这阵子厂里的气氛越来越怪，炼出的钢好不好没人问，只问数字够不够；炉子里的火稳不稳没人管，只问口号响不响。就像母亲熬粥，没人在乎稠不稠，只在乎锅够不够大。
他去仓库拉废铁屑时，王秀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拎着个布包。“柱子，你爸让我给你送两个窝窝头。”她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别跟你爸犟，他心里比谁都苦。”布包里除了窝窝头，还有块腌萝卜，是何雨柱爱吃的。
何雨柱接过布包，喉咙有点堵。他知道母亲啥都明白，只是不说。这年月的人，就像炉子里的铁，再硬也得学着弯弯腰，不然容易折。
把废铁屑拉回小高炉时，何大清已经让人把新炼出的钢锭搬到了料筐最上面，底下铺了厚厚的废铁屑，看着鼓鼓囊囊的，像真炼出了不少。“再往上面撒点钢花。”老头指挥着，“就是打钢时溅出来的那种小铁珠，看着亮堂。”
何雨柱往料筐里撒着钢花，铁珠落在钢锭上，“叮叮当当”响，像串假惺惺的铃铛。他看见小李蹲在旁边抹眼泪，这孩子前阵子还说要炼出最好的钢，给妹妹打把新剪刀。
“哭啥！”何大清吼了一声，声音却有点抖，“这是权宜之计！等风头过了，咱再好好炼！”
下午，张干事果然带着一群人来了，扛着相机的记者跟在后面，快门“咔嚓咔嚓”响，比高炉的风箱声还密。“何厂长，不错嘛！”张干事拍着料筐，铁屑“哗哗”往下掉，他却像没看见，“看这筐子，少说也有五吨吧？”
何大清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像塞了团乱麻：“差不多，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张干事眼睛一瞪，“得有个准数！我看再加把劲，日产十吨没问题！”他往记者那边喊，“记下来！食品厂小高炉日产突破十吨！创了全区纪录！”
记者们的笔在本子上“沙沙”响，没人去看料筐底下的废铁屑，也没人去摸钢锭是不是凉的。何雨柱站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些“唰唰”移动的笔尖，忽然觉得这比烧红的铁水还烫人。
许大茂凑到张干事跟前，点头哈腰地说：“我就说何厂长有本事！不过我们那边也不差，明天争取赶超！”
何雨柱没忍住，低声说了句：“赶超啥？赶超谁的铁屑多？”
“你说啥？”张干事回头瞪他。
“没啥。”何大清赶紧打圆场，“这孩子说要赶超先进，加把劲炼出更好的钢。”他往何雨柱胳膊上拧了一把，“还不快给张干事倒水！”
送张干事走的时候，何雨柱听见他跟旁边的人说：“这数字还能再往上报报，凑个整数，十吨八吨不好听，报十二吨，图个吉利。”
何雨柱的心像被啥东西扎了一下。十二吨？这小高炉就算烧塌了，也炼不出十二吨像样的钢。可他看着父亲强装的笑脸，还有料筐里那些真假掺和的铁，啥也没说。有些话，说了比不说还难受。
傍晚，记者们走了，料筐被抬回了仓库，废铁屑重新堆回角落，像堆见不得光的秘密。何大清蹲在炉前，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褶子。
“爸，别抽了。”何雨柱递过去块窝头，“妈说晚上做小米粥，让您早点回去。”
老头没接窝头，忽然说：“柱子，爸对不起你。”他往高炉里瞅了瞅，火苗已经弱下去了，“爸年轻时总教你，做人要实诚，炼钢要实在。可现在……”
“我懂。”何雨柱把窝头塞到他手里，“就像妈做包子，面没发好，也得捏出褶子来，不然客人看了不乐意。”
何大清笑了，笑得有点涩，往嘴里塞了口窝头，没嚼几下就咽了，像吞了块石头。
回家的路上，胡同里的广播喇叭还在喊：“全区人民齐努力，日产百吨不是梦！”何雨华追着喇叭跑，嘴里喊着“我也要炼钢铁”，何雨水拽着他，小大人似的叹气：“哥说那是假的。”
王秀兰站在院门口，看见爷俩回来，赶紧往灶房走：“粥熬好了，我卧了俩鸡蛋，给你们补补。”
粥是用新米熬的，稠得能插住筷子。何雨柱喝着粥，忽然想起归燕居储藏室里的银元，一块是一块，实实在在，不像这报上去的数字，虚得像泡沫。他知道，这泡沫总有破的一天，可现在，除了眼睁睁看着它越吹越大，好像也没啥别的法子。
夜里，何雨柱睡不着，悄悄进了归燕居。他从陨铁上敲下一小块，在月光下看着那暗银色的光，冰凉坚硬，一点不掺假。他忽然想，不管外面的数字多浮夸，只要自己手里还有块真东西，心里就踏实。
他把陨铁块藏得更严实了，藏在粮仓的角落里，上面盖着新收的玉米。玉米粒饱满得很，一颗是一颗，像串不会撒谎的珍珠。
回到屋里，何大清的鼾声很沉，像是累坏了。何雨柱往灶膛里添了点柴，让余温再暖会儿炕。窗外的月光落在墙上，照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学着大人的样子，硬扛着啥。
他想起白天张干事说的“吉利数字”，忽然觉得，这年月最不吉利的，就是这些轻飘飘的数字，比炉子里的虚火还害人。可日子还得过，就像这灶膛里的火，就算添了湿柴，也得想法子让它着着，不然，全家都得挨冻。
何雨柱往灶膛里又添了块柴，看着火苗舔着柴梗，心里默默念叨：等这阵风头过了，一定好好炼炉真钢，一块是一块，不掺半点假。就像父亲教的那样，就像日子该有的那样。
窗外的广播喇叭不知啥时候停了，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像首实在的歌。何雨柱躺在炕上，听着父亲的鼾声，还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响，忽然觉得，只要这屋里的热乎气还在，那些虚头巴脑的数字，就压不垮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