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曾读过一本让她沉迷的奇幻小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是何时，蕾拉已经记不清了。
小说的主人公某天毫无征兆地在一片清澈美丽的湖畔醒来，无人知晓，就那样悄然降临在这世间。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或许创造他的女神，算得上是他的母亲吧。
青年历经艰险的冒险，最终为世界带来变革，成为了无人不知的英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的走向。
为何现在会突然想起这些？或许是因为蕾拉自身的诞生瞬间，意识觉醒的时刻，与小说主人公太过相似吧。
蕾拉不认识母亲，也不认识父亲，当然，连所谓神明的熟人也没有。
关于意识觉醒前的事，蕾拉记得不多。就像结束了漫长冬眠、饥肠辘辘的熊，在某个洞穴里醒来。奇怪的是，那之前的记忆几乎一片空白，只有零星碎片偶尔会在某个瞬间从脑海角落冒出来。
可蕾拉无法确定那些记忆是否真实——因为记忆中的世界，与此刻亲眼所见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蕾拉记忆里的世界，是没有纷争的和平之地。当然，若走出家乡，外界仍有无数战乱，宗教对立、民族冲突从未停歇，但那绝不是一个被“废墟”掩埋、文明崩塌的世界。
蕾拉想不起失去记忆前自己以何为生，是怎样的人，曾有过怎样的梦想……诸如此类的事，她一无所知。蕾拉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忆了，可即便没有过去的记忆，日常生活也并未受到影响。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蕾拉的身体，似乎与普通人有着极大的不同。
即便在这个高度医疗技术支持身体改造、各类“赛博植入体”移植手术已成为常识的世界里，蕾拉的身体仍显得异常。
明明从未接受过强化身体机能的手术，她的体能却堪比甚至超越了使用改造身体时最高品质“植入体”所能达到的水准。外表看似普通青年，能力却比装配着锈迹斑斑机械义肢的人还要出色。
覆盖全身皮肤的纳米层能提高氧气吸收率，大幅提升耐力；血液中的纳米机器人虽有局限，却能抵御污染物与未知病毒，即便受伤，也能通过自我修复不留疤痕地愈合。
蕾拉的心肺功能堪比骏马般强劲，全身肌肉爆发力惊人却又不失敏捷，反应速度远超常人。全速奔跑时，能达到搭载小型引擎的摩托车水准，臂力更是足以举起一辆轻型汽车。
她的瞳孔如同夜行性食肉动物，能根据光线自动调节，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除此之外，通过视网膜上显示的界面，蕾拉还能浏览各类信息，视力分辨率被大幅强化，即便远处的事物也能清晰辨认。
蕾拉身体的改造远不止这些，但最让她震惊的，是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原来，蕾拉的大脑与地球静止轨道上军用卫星搭载的、自称人类的自律式对话辅助计算机“辉夜”相连。
说实话，若没有这人工智能的帮助，在这荒芜残酷的世界中醒来的那天，蕾拉或许早已丧命。所以蕾拉对辉夜心存感激，只是，要习惯脑海被“他人”时刻窥探的怪异感，还花了她相当长的时间。
即便如此，蕾拉从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人——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光是活下去就已拼尽全力。
蕾拉的名字是“蕾拉”，熟人会简称她“蕾”，但她个人更希望别人不这样简称。
蕾拉，不是“蕾”。是在核战争后的世界里挣扎求生的、不起眼的拾荒者。
这就是现在的蕾拉，或许也是她的全部。
■
“喂，蕾拉，我刚才说的话，你认真听了吗？”
柔缓的女性声音直接在蕾拉内耳响起，将她的意识拉回现实。蕾拉将注意力转向通过植入脑部的装置接收的“辉夜”传来的信息。
“抱歉，没听。”蕾拉开口回答，同时确认着视网膜上显示的界面。
辉夜模仿着人类的语气，发出一声叹息：“我都说了，随时可以提供攻击支援的。”
“知道了。要是周围有异常动静，不用跟我确认，直接把信息发过来就行。”
“明白。”
被称为“拾荒者”的人们，以回收战前遗迹为生。有人会故作体面地称之为“旧文明遗迹”，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故障报废、毫无用处的垃圾。
在这片污染物遍布的土地上，掠夺者——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还有外形怪异的变异体横行的废墟城市里，拾荒者们的生计，就是寻找那些用现有技术能修复使用的“破烂”，再拿去变卖。
这是份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的危险工作，蕾拉却带着几分自豪在做。在这个文明崩塌的世界里，她觉得这份职业不算糟糕。
蕾拉的工作据点，设在战前建造的、以抵御核攻击为目的的核防护设施等旧文明遗迹群中，那里有个俗称“鸟笼”的聚落。这个聚落的前身，是“青岛第十二核防护设施”——那是在终结战争中毁灭的旧文明时期的正式名称。
当初从辉夜口中听到这个设施名字时，蕾拉还曾想象过那是个充满赛博朋克风格的酷炫地方。可现实是，在炸弹冲击形成的陨石坑中心，聚落由大小不一的废品、废料和瓦砾残骸搭建而成。即便如此，对于从未见过过去“真正”城市的当下人们来说，这里就是“城市”。
此刻，蕾拉正身处曾经被称为“栈桥街区”的区域中心附近——若模糊的记忆没错的话。眼前的景象让蕾拉难以掩饰困惑，视网膜上辉夜显示的地图明明标注着这里就是栈桥街区，可眼前的城市风貌，与她记忆中的景象相差太远。
这片无人问津的废墟城市里，旧文明技术造就的、高耸入云的超高层建筑群依旧矗立，留有轰炸痕迹的道路上，废弃车辆堆积如山。填海造地形成的新区域里，能看到废弃了大量无法运转的作业“机械人偶”的工厂。旧文明时期以前的建筑被藤蔓缠绕，其中潜藏着令人畏惧的变异体。
蕾拉正在这片废墟中工作，目标是机械人偶兵器“0166-J型突击机器人”的控制芯片。据记载，在文明崩塌的混乱时期，政府曾决定封锁国家，引发亚裔移民反抗，这场暴动中，军方派遣了这款极具攻击性的机械兵器进行镇压。
这款日美联合研发的军用机械人偶，其控制芯片运算能力极强，除机械人偶外还能应用于其他装置，用途广泛，因此在市场上能卖出不错的价格。若是能找到状态完好的芯片，单靠这一件，就足够蕾拉支撑数周的生活。
可突击机器人本身就极为罕见，即便找到，也绝非轻易就能获取目标芯片。
这份工作其实异常艰难——因为这些机械人偶依靠旧文明时期技术制造的“小型核聚变发生器”驱动，即便从文明崩塌至今已过去数个世纪，仍有部分个体能够运转。
而且突击机器人的战斗能力极强，若没有由具备丰富战斗经验的人员组成的佣兵团，再加上昂贵的装备，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即便打赢了，也可能因突击机器人受损而导致芯片报废，让整场战斗变得毫无意义。
像这次目标这样，彻底无法运转、被遗弃的机体，本身就极为稀少。
蕾拉站在被深绿色藤蔓覆盖、濒临倒塌的建筑上层，俯瞰着下方设施。那是一处还残留着些许昔日风貌的废弃游乐园，她正在监视盘踞在那里的男人们。
蕾拉将手指扣在步枪扳机上，确认着辉夜传来的信息。附近一带的情报，由在上空盘旋的“乌鸦型侦察无人机”实时获取，通过废墟中零星分布、从旧文明时期沿用至今的电线杆状“信号塔”传输，经辉夜筛选核查后，再发送给蕾拉。
“游乐园里的敌人，目前能确认的有十三人。”辉夜的声音响起，同时蕾拉眼前的掠夺者轮廓被红色线条勾勒出来，“占据这种规模的设施，掠夺者的人数未免太少了。按之前的情报，剩下的战斗人员应该是外出‘狩猎’了。”
“确定没错吗？”蕾拉问道。
“接收无人机信息的，是数个世纪前的老旧卫星，性能有限，我能获取的信息也有局限。要是想要更准确的情报，不如往天上发射新卫星？”辉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满。
“要是哪儿有火箭和最新军用卫星，我也想啊。”
蕾拉的工作是拾荒，而非战斗，所以能避免战斗就尽量避免。可世事无绝对，很多时候战斗根本无法回避。
蕾拉眯起眼，迎着吹进建筑的强风，缓缓深呼吸，目光落在通过瞄准镜锁定的掠夺者身上。
“差不多该行动了。辉夜，掩护我。”
“交给我。”
话音刚落，军用卫星传来的、辉夜那自称人类的声音消失，蕾拉瞄准的那名男性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瞄准标记。蕾拉将准星对准标记，没有丝毫犹豫，扣下了扳机。
干涩的枪声在废墟中回荡的同时，站在废墟阳台上的那名男性头部冒出了血雾。男人身体一歪，靠在生锈的栏杆上，瘫软下去。蕾拉通过瞄准镜看着男人头部流出的脑浆，缓缓吐出一口气。
确认视网膜上的界面，代表警戒等级的颜色仍为安全的蓝色——辉夜实时扫描了敌方战斗人员的动向，确认情况无变化后，判定暂无异常。
在这个每天都有纷争发生的世界里，枪声早已不足为奇。像掠夺者这类人，即便附近响起枪声，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蕾拉将枪口转向下方设施边缘，正试图爬上生锈消防梯的男性，对准目标身上浮现的瞄准标记，再次扣下扳机。
蕾拉既不是顶尖狙击手，也没有射击的天赋。是辉夜根据周围环境、风向、与目标的距离计算出最佳射击位置，显示在她的视网膜上。蕾拉所做的，不过是将准星对准指示位置，扣下扳机而已。这全靠辉夜才能完成，绝非值得她自豪的本领。
瞄准，扣扳机——这就像虚拟现实游戏里的单调操作。所以，即便子弹命中目标，蕾拉也没有丝毫触动，既不开心，也没有因杀人而产生厌恶感。此刻的蕾拉，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无比平静，没有对杀人产生任何戏剧性的抗拒情绪，只是这个荒芜世界里随处可见的普通青年。
一名穿着漆皮剥落的全脸头盔、只佩戴着锈迹斑斑铁板胸甲的男性，发现了阳台上的尸体，开始呼喊起来。
就在子弹射入那名男性腹部的瞬间，蕾拉仿佛听到了“敌袭！”的叫喊声。
男人的喊声在废墟中回荡的同时，子弹开始朝着蕾拉藏身的建筑射来。
“已经被发现了吗？”
蕾拉无视辉夜的疑问，迅速俯身，将步枪背到身后，纵身跃出没有玻璃的窗户。
“会不会太粗暴了点？”
蕾拉没有回应辉夜的话，从腰带口袋里取出能产生重力场的装置，扔在脚下。这个手榴弹形状的圆筒接触地面后，脚下响起尖锐短促的金属声，随后浮现出一层半球状的薄膜。
蕾拉朝着重力场生成的特殊力场跳下，身体仿佛沉入水中般被柔软的力量包裹，着地时的冲击被大幅抵消。
“啊，真可惜，那可是最后一枚‘重力场生成手榴弹’了吧？”
蕾拉落在布满裂缝的地面上，立刻躲到不远处的瓦砾后。
“只要活着，总有机会再弄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辉夜的回答带着几分敷衍。
视网膜上的界面已经变成红色，提示周围处于危险状态。
“辉夜，进入战斗区域，集中注意力。”
“知道了。”
就在这时，一阵风声擦着蕾拉的耳边掠过。
“那家伙还活着！开枪，杀了他！”
愤怒的掠夺者们发起了疯狂的攻击。
“前方，建筑二楼左侧！”
蕾拉立刻响应辉夜的提示，从大腿枪套中迅速拔出 handgun，朝着目标连开两枪，没确认是否命中便再次躲到掩体后。周围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怒吼声。蕾拉起身奔跑，弯腰躲进一辆废弃汽车的后面。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
四处传来掠夺者们慌乱的叫喊声，看来他们已经乱了阵脚。
“是、是变异体！是长得像怪物的变异体！还拿着武器！”
“蠢货，那明明是人！我看清楚了！”
“快！快杀了他！”
子弹漫无目的地扫射着，周围扬起阵阵沙尘。
“拉警报！通知出去狩猎的人回来！”
“都说了让你们带无线电！能动的人快跑——”
蕾拉一枪打爆了那名大喊大叫的男人的下巴，随即再次躲回瓦砾后。
“太好了，总算安静点了。”
辉夜的低语刚落，大量子弹就射向了瓦砾堆。
“确实安静了。”
蕾拉将 handgun 收回枪套，从腰侧枪套中拔出冲锋枪，迅速检查剩余子弹，重新装好弹匣。随后从瓦砾的缝隙中只探出枪口，朝着敌人方向随意扫射。确认掠夺者的枪声停止后，蕾拉立刻转移了藏身之处。
蕾拉背靠着建筑墙壁，专注地调整着呼吸。
“城市里的情况怎么样？”蕾拉向辉夜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辉夜的声音传来：“似乎稍微热闹了点，但从上空乌鸦无人机的视角来看，暂时没发现有人朝着游乐园靠近。”
蕾拉吐出一口气，开始思考下一步行动。她没有时间犹豫，必须尽快行动，否则会被困在这里，而敌人的数量可能会源源不断地增加。
“那怪物躲到哪儿去了！”
听到掠夺者们愤怒的吼声，蕾拉苦笑着，扔出了一枚烟雾弹。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们，我可是人类。”
蕾拉要趁着信息混乱，尽可能减少敌人数量。现在掠夺者们误以为她是“变异体怪物”，还以为有“很多人”，正是混乱之际，这是她的机会。
“在后面！怪物在后面！”
蕾拉故意大声说谎，扰乱掠夺者的判断，随后摘下挂在背包上的防毒面具戴上，纵身跳入烟雾弹释放的白烟中。
“怪、怪物在哪儿！”一名女性掠夺者的声音响起。
“在这里哦。”
蕾拉将匕首向上刺入被烟雾困住的女人下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随即立刻转移位置。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连改造人和变异体都分不清，也太逊了吧。我可不是怪物。”
蕾拉的话刚说完，就听到辉夜偷笑的声音。
“要是把改造人也算成怪物的话，那蕾拉你也算是个像样的怪物了哦？”
蕾拉假装没听到辉夜的话。
蕾拉侵入掠夺者占据的建筑后，立刻躲到掩体后，随后深吸一口气。情况正按照预期发展，没有出现担心的意外。确认完无人机传来的俯瞰画面后，蕾拉指示辉夜启动事先在周围建筑布设的炸弹。
“就是现在，动手。”
蕾拉无需用语言详细说明，虽然她不懂其中的原理，也无法理解，但辉夜能捕捉到她的脑电波，准确把握她的意图。
片刻之后，数声爆炸在周围响起，震得蕾拉的身体都微微发麻。无论经历多少次，爆炸的瞬间总能让蕾拉感到一阵兴奋——当然，前提是她不在爆炸范围内。而对于被爆炸波及的掠夺者来说，这可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
蕾拉听着掠夺者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将目光投向建筑深处。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面对杀人机器，蕾拉绷紧了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