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话 前头有光 re
■
李峰没头没脑地在黑黢黢的道上走。
半道儿停下脚。
回头瞅。
碎砖头铺的道儿。
像被大怪物爬过似的。
红黑粘糊糊地通到废墟城里。
他抬头看灰蒙蒙的天。
又在青白月光下低头瞅手心。
手没抖。
也没沾血。
李峰松了口气。
随手按胸口。
突然觉着——
说不上为啥。
心里头好像缺了一块。
站在废墟里的李峰。
身子像铁渣子拼的机器人。
空落落的。
没点活气儿。
就像收破烂的捡废铁攒出个机器人。
硬塞颗假心进去。
他一直靠这颗假心跳着。
明白这茬儿时。
李峰突然难受起来。
一阵恶寒“唰”地窜上来。
差点喘不上气。
好像有人要挖他的心。
要他的命。
怕劲儿“呼”地攫住他。
李峰背对着废墟城跑起来。
耳朵里是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
心“咚咚”狂跳。
他使劲儿跺着地。
生怕被碎砖绊倒。
他蹿过没边没沿的废墟。
觉着黑影里好几双发光的眼珠子正盯着自己。
那些冒臭气的眼珠子。
有的像人眼。
有的像虫眼。
还有机器人和人拟的眼。
可李峰不敢瞅——
一旦认了它们存在。
就等于给了它们真身。
它们会慢慢啃掉这黑世界。
连他自己也会被这死城吞了。
他满脑子只想躲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盯梢。
在废墟里玩命跑。
不知道在废墟里蹿了多久。
总算听见人声了——
笑声、熟透的音乐。
还有暖和的光。
那是人活着、生娃的世界的光。
李峰的身子慢慢舒展开。
意识像漂在水里。
一点点清醒。
光那头有啥。
他压根不知道。
■
李峰慢慢睁眼。
瞅见灰乎乎的天花板。
阳光从窗户“唰”地照进来。
灰在光柱里“亮晶晶”地飘。
像跳舞。
他忍着上半身快喊娘的疼坐起来。
归拢乱糟糟的念头。
躺的是熟地儿——
垃圾镇诊所二楼的租屋。
胸口到肚子缠着绷带。
隐隐渗着血。
他想起来查肩膀和大腿的伤。
那儿也缠着绷带。
还疼。
但伤口开始长肉了。
“早啊，李峰。”
听见嫦娥久违的声儿。
李峰不由得乐了。
“早啊，嫦娥。”
他勉强站起来。
脚底下“飘”着走到洗脸台。
“咕噜咕噜”漱口。
“哗啦哗啦”洗脸。
“你睡了两天呢。”嫦娥说。
声音里带着点蔫蔫的沉。
李峰装轻松回：
“让你担心了。”
“嗯。”
他坐到床上。
茫然地瞅着屋。
“对不住啊。”
“嗯。”
“可那会儿真没招儿。”
“你说不定哪天会被自己这虎劲儿害死。”
“……可能吧。”
“不对，不会的，我不让你死。”
“谢了，嫦娥。
以后我注意。”
李峰深吸口气。
查身子骨咋样。
“流遍身子的纳米机器人帮大忙了。
换普通人早嗝屁了。
还是你这怪身子救了你。”
“这纳米机器人真方便。”李峰真心说。
“但也有没辙的。
这回不少纳米机器人跟着血淌没了。”
“能挺过来就不赖。”
“因为你身子怪啊。
只要你补够营养。
纳米机器人就能在身子里自个儿长。
不过这回也多亏了外头帮忙……”
李峰突然想起那些铁身子的守护者。
“是那针管子吧。”
“对。
那会儿跟你断了线。
不知道咋整的——”
嫦娥话说一半卡住了。
李峰追问：
“咋了？”
“跟你断线那会儿。
我感觉你好像……没了。”
“太邪乎了吧。
以前也跟你断过好几回啊。”
“我……我不能在你身边。
断了线。
就像你从我世界里‘唰’地没了似的。”
李峰说不上为啥。
一想到嫦娥那会儿的慌。
胸口就堵得慌。
差点掉泪。
从在这崩坏的世界醒过来那天起。
他俩就一直相依为命。
要是嫦娥没了。
他……
“我不消失。
绝不丢下你不管。”
“嗯。
知道。”
李峰深吸口气。
问：
“后来咋样了？”
“埃莱诺拉联系了杨。
确认你没事。
我才重新连上你。
我查了那会儿接口里的记录和画面。
瞅见那些守护者了。”
“对。
那会儿确实是他们捞的我。”
“那针管子里是医用纳米机器人和营养液。”
“这你都能知道？”
“能啊。
但有件事整不明白：
你身子里的小机器人是照你身子特制的。
为啥外头打的能适应你身子。
没闹排斥呢？”
“又是旧文明那些整不明白的技术吧？”
“不好说。
要是能抽你血养小机器人。
说不定也不难。
可还是很怪啊。”
“守护者为啥要为我干这些……”
“可最要紧的是那个长鹿犄角的守护者说的话。”
“……不死的孩子。”
“对。
要是他说真的。
你就是吃了不死药〈仙丹〉、从旧文明活下来的人。”
“这可能吗？”
“不好说。
文明崩坏少说几百年了。
按理旧文明的人活不到现在。”
“不。
有活下来的啊。
这世上的人不都是旧文明人的种吗？
话说回来。
你说的‘旧文明人’到底指啥？”
“不老不死的人。”
“没药的话。
他们也跟普通人一样吧。”
“所以才整不明白啊。
为啥守护者那么叫你？”
房门“哐当”被推开。
林水“噔噔”跑进来。
她瞅见李峰。
“哇”地扑过来抱住。
“你醒啦，李峰。”
李峰忍着疼轻轻推开她：
“让你担心了。
可我没事了。
你没事才真好。”
林水八成是慌大发了。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李峰心里又暖又有点臊。
一边哄她自己没事。
一边谢她照顾。
等林水平静了。
李峰问：
“对了。
在废墟分开后。
你们咋样了？”
“我们接着跟土匪干。
可多脚坦克冒出来了。
开始乱打。
我们怕被卷进去。
就撤出战圈。
等消停。”
“土匪和萨斯喀彻温干起来了？”
“嗯……可能吧。
土匪八成以为萨斯喀彻温是我们同伙。
才打的。”
“有可能……那后来呢？”
“嫦娥传信儿。
说发现撤出战圈的大维德尔。
我们就和李他们一块儿追过去了。”
“那会儿萨斯喀彻温边上有守护者吗？”
“守护者？”林水摇了摇黑头发，“没瞅见。”
“那说不定萨斯喀彻温和守护者是分头冒出来的。”
“那会儿那多脚坦克确实疯了。”嫦娥说，“准说。
是没指挥。
还在傻乎乎地执行命令。”
李峰“咳咳”起来。
疼得皱脸：
“说不定守护者不管车还是机器人。
都能隔空遥控。”
“李峰。
别硬撑。
至少再躺会儿吧。”
李峰点头。
躺回床上。
枕头上还留着林水的味儿。
“啊。”林水像想起啥，“我去叫克莱尔来。
她一直担心你。
让她放心。”
李峰瞅着林水“噔噔”跑出去的背影。
闭上了沉眼皮。
■
过了会儿。
李峰觉着有人。
睁眼瞅见克莱尔的侧脸。
她望着窗外。
脸上有吓人的青紫。
腮帮子肿着。
嘴唇也破了。
她觉着李峰醒了。
硬挤出个笑。
把墙边的椅子拖到床边坐下。
“咋样了？”克莱尔语气跟平常一样。
李峰慢慢呼气。
压住翻腾的火气。
那些祸害克莱尔的人早死了。
死得贼惨。
所以别激动。
都过去了。
“还有点疼。
可没事。
死不了。”
“是吗？那别绷着张臭脸了。
乐呵点嘛。”
“有吗？”
“有啊。
像等着看病的小孩。
一脸慌。
眼看要哭。”
“哪能啊。”
李峰坐起身。
身子疼得厉害。
“你咋样？”
“没事。
就挨了几拳几脚。”
听见这话。
李峰松了口气。
全身劲儿像被抽走了。
“没事就好。”
“嗯。
我没事。
可一块儿的姑娘里。
有的现在还怕男人。
不敢出工会的治疗室。”
克莱尔忍着泪说。
“……这样啊。”
“还好你们来捞我们了。”
“是为重要的朋友啊。”
“不光这。
是你没撒手。
才得救的。”
克莱尔摇头：
“可能就运气好……”
“是你想变强啊。
这么说可能对别的受伤姑娘不好。
可要是你当时认怂了。
说不定会跟她们一样遭罪。”
克莱尔再也忍不住。
眼泪“唰”地顺脸淌：
“我才不强……”
“不。
你强。”李峰看向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你说自己运气好。
可运气这玩意儿。
比如在废墟走道儿。
被流弹‘嗖’地擦脸捡条命；
或者碰巧在废墟楼里摸到值钱老古董。
这才叫运气。
是自己管不了的意外。
“可在这崩坏的世界里。
这种事儿太少。
我们撞上的大部分麻烦。
要么靠自己拼。
要么认栽。
就这两条道儿。”
“选择？”克莱尔哆嗦着嘴唇小声嘟囔。
“钻人拟窝被啃。
不是命。
是因为没玩命活。
没摸清必要的情报。
明白吗？你到死都没认怂。
被土匪抓着还在反抗。
是因为在绝望里还抱着活的念想。
有股韧劲儿。
我觉得。
这就是你强的地儿。”
克莱尔终于“哇”地哭出声。
李峰躺回床上。
等她平静。
再睁眼时。
杨和李来了。
李峰在李的帮忙下。
换下被汗和血“呼”透的衣裳。
听着杨吹嘘战场上的事儿。
他突然一脸正经冲李峰鞠躬。
说欠了他天大的人情。
早晚要还。
可李峰不记得帮过他啥：
“彼此彼此。
要是实在过意不去。
以后我和林水有难时搭把手就行。
甭说还债这么见外的话。”
他们走后没多会儿。
伊森和埃莱诺拉来了。
伊森穿着平时那件皱巴巴西装。
还拎了瓶威士忌当探病礼。
李峰像往常一样夸埃莱诺拉俊。
伊森突然开口：
“那天我们瞅见一群守护者往废墟游乐场靠。
可你被围殴时。
我们吓傻了动不了。”
“换我。
说不定也动不了。”李峰淡淡说。
伊森摇了摇头。
他随手抄起个纸杯。
倒上带来的威士忌“咕咚”灌下去：
“不。
不管对方是不是守护者。
你肯定冲上去救。
你就这号人。”
“哪能啊。”李峰干笑一声。
“那些离开你身边的守护者。
后来把周围的土匪全清了。
多亏他们。
那一带成了这附近最安全的地儿。”
“你觉得守护者为啥捞我？”
“这就……”伊森话到嘴边又咽了。
把琥珀色液体“咕咚”灌进喉咙，“我们先撤了。
等你好利索了。
酒馆聚。”
“成。”
就剩他和林水时。
她细心照顾着。
李峰也没客气。
安心受着这份好。
■
“这是第几回差点嗝屁了？”
独处时。
李峰突然问嫦娥。
“第三回吧。”嫦娥说得轻飘飘。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疼吗？”
“是活着的苦。”
“啥呀。
差点死掉就多愁善感了？”
李峰没吱声。
嫦娥故意“唉”地长叹：
“谁知道呢……可你被这么好的伙伴围着。
还慌吗？”
“伙伴……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
因为人生一直黑黢黢的。”
“可光已经照进来了。
只是你没瞅见。
慢慢会明白的。
想着林水。
想着我。
就会明白——
这世上有你的地儿。
光里有你的人生。”
李峰闭上眼。
在死静的黑暗里没找着光。
却觉得不会再做噩梦了。
听着林水“哼哧哼哧”的轻快小调。
他的意识渐渐“糊”了。
心里没慌了。
因为醒过来时。
准能找着光。
在这世界的哪个旮旯。
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