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爷那场惊心动魄的老寒腿急症,激起的影响正悄然扩散至整个鹰嘴镇,甚至波及了邻近的山村。
大家都在说鹰山草堂的秦大夫是神医,治病救人手拿把掐。
于是,位于镇尾的鹰山草堂,那原本清幽的诊所,这几日明显热闹了起来。
清晨天色微亮,便有或拄着拐杖、或步履蹒跚的身影出现在鹰山草堂门外等候。
多是些上了年纪的村民,皱纹里刻满了风霜,他们的关节大都在阴雨天总是不听使唤地酸痛、僵硬。
有些甚至不是鹰嘴镇的人,他们从周大爷或者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地址,眼神里带着长久被病痛折磨的疲惫,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等到秦望舒和李轩过来开门,这些人就从门口的椅子上起来,然后围了上来。
“是秦大夫吗?”
“听说周老哥那腿……您给瞧好了?我这老寒腿,几十年了……”
“秦大夫,我这膝盖,一碰凉水就钻心地疼,您给看看?”
秦望舒对此早有预料。他神色平和地将求诊者一一让进他那间弥漫着浓郁药香的诊疗室。
李轩作为徒弟,自然跟在师父身边打下手,帮忙记录症状,准备简单的脉枕、艾条,或是按师父要求去取药材。
诊疗的过程细致而安静。秦望舒的手指沉稳地搭在患者枯瘦的手腕上,询问病史、发作规律、疼痛的具体感受,查看肿胀变形的关节。
诊断结果大多相似:经年累月的风湿痹症,或程度不一的老寒腿。
不过与周大爷那凶险的寒邪直中、气滞血瘀引发的急性剧痛不同,这些是沉疴痼疾,如同盘踞在身体里的老树根,顽固却也相对缓慢。所以秦望舒开的药方也都相对缓和。
病人问秦望舒:“是不是也可以几天就会好。”
秦望舒哭笑不得的说:“周老哥那是急症,凶险,所以用了猛药,直攻病灶,才显效快。但是他现在也还吃着药呢。你这药啊,吃上几天也会有明显效果的,但是要根治的话也一样得吃一段时间的药,还要好好养护。”
秦望舒看着这位揉着膝盖、眼神略有些失望的老农,继续对着这位老农解释。
但是他的声音却也清晰地传到尚未离开的几位候诊者耳中,“你们这个,是日积月累的寒湿痹阻在筋骨关节,得慢慢来。好比河道淤塞多年,想一下子冲开,只会伤堤毁田,得用缓和的法子,一点点疏导、温养。”
他提笔写下方子,递给李轩去抓药:“按方子抓七剂。”
方子上的药材,李轩都认得:桂枝、白芍、防风、羌活、独活、威灵仙、鸡血藤……多是些温经散寒、祛风除湿、活血通络的常见药材,分量也相对温和。
“你们回去按时煎服。药渣别扔,煮水泡脚,水温别太高,泡到微微出汗就好。避风寒,少碰冷水。”秦望舒细细叮嘱着。
看着师父案头堆叠起的、症状大同小异的脉案,看着那些村民蹒跚而来、又带着温和药方和一丝不确定的希望蹒跚而去的背影,李轩的心头沉甸甸的。
“师父,”李轩待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整理好桌面,才开口问道,“像这种风湿、老寒腿,除了刚才那些方子,有没有……更治本的古方?能彻底断根的那种?”
他斟酌着用词,眼神带着探询和热切,“如果能研发出这样的方子,让更多人摆脱病痛,那对咱们中医的振兴,不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推动吗?”
秦望舒正在整理这几位病人的脉案,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李轩年轻却写满认真的脸上。徒弟这份心,他懂。
“古方……自然是有的。”秦望舒擦干手,走到靠墙那排高耸的书架前,抽出一个用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书函。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册线装手抄本的复印本。
他小心地翻开其中一册,指着一页字迹有些模糊的方子,“比如这个‘五痹蠲痛散’,据记载对顽固风寒湿痹有奇效,能深入筋骨,祛邪而不伤正,甚至有望断根。还有这个‘阳和通痹汤’,温阳化气之力极强,专克沉寒痼冷……”
李轩凑近细看,那药名、剂量、炮制方法,都透着古朴玄奥的气息。然而,没等他心头那点热望燃起,秦望舒的手指又划过几行字:“可惜,这些都是残方。”
“残方?”李轩一愣。
“嗯。”秦望舒轻叹一声,指尖点了点方子末尾几处明显被虫蛀或水渍浸染得无法辨认的地方,“关键的几味药材的配伍比例,或是特殊的炮制火候,记载缺失了。古方之所以能称‘奇’,往往就在这细微精妙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强行补全,风险太大,轻则无效,重则伤人。所以许多古方就是这样湮没在时光里的。”
一丝失望掠过李轩眼底,但随即被更深的思索取代。
他想起自己脑海里那些源自神秘传承、关于各种植物相生相克的浩瀚知识,那些知识如同星辰般繁复,却似乎隐隐与这些古方追求的境界相通。
若能以这些知识为桥梁,结合师父的深厚经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暂时压了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吃,自己脑子里的这些东西自己还没理清楚呢。
“不过,”秦望舒话锋一转,合上那珍贵的残本,重新用蓝布仔细包好,“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治病救人,尤其是惠及普通百姓的常见病痛,本就是医者本分,也是中医扎根的土壤。这些残方,插个队,列为重点研究对象也未尝不可,需要时间慢慢参详、验证。但眼下,我们并非束手无策。”
他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熟练地抓出几味药材:“像刚才开的那些方子,虽然见效慢些,需要坚持服用调理,但只要辨证准确,用药得当,持之以恒,一样能祛除病邪,恢复气血流通,达到临床治愈,也就是你所说的‘根治’。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些有效的、相对平和的验方,更方便、更稳定地服务于这些需要常年用药的乡亲。”
李轩眼睛一亮:“师父的意思是……开发成药?”
“对。”秦望舒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散剂、丸剂,或是便于外用的膏药。这样既方便携带、储存和长期服用,也能保证药效的稳定可控。不必像汤药那样日日煎煮,对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尤其友好。最关键的是,虽然药效一般,但是足够便宜。这才是真正惠及乡邻的‘惠民药’。”
说干就干。
接下来的几天,秦望舒的小院药香更加浓郁,甚至盖过了秋日山林的清冷。
研发的重点,首先放在了一种针对风寒湿痹基础病机的外用膏药上。
秦望舒是主导,李轩则成了最专注的学生和最勤快的助手。他亲眼看着师父将精心挑选的桂枝、威灵仙、透骨草、伸筋草等药材按古法炮制——或酒浸以增其辛散温通之力,或醋炒引药入肝经筋脉,或精心煅制以去其燥烈之性。
每一道工序,秦望舒都讲解得清晰透彻,李轩也一丝不苟地记录,同时调动脑海中的传承知识进行印证和吸收。
那些关于药性相生相克、君臣佐使的古老智慧,在师父的实践讲解中,渐渐变得鲜活立体起来。
“君臣佐使,并非虚言。”秦望舒将炮制好的桂枝片放入石臼,“桂枝为君,辛温发散,温通经脉,驱散寒邪,是此方的灵魂。威灵仙为臣,祛风除湿,通络止痛,助桂枝之力。透骨草、伸筋草为佐,引诸药直达筋骨深处,松解拘挛。这芝麻油与黄丹为使,调和诸药,承载药力,并使之能附着肌肤,缓缓透入……”
李轩认真地点头,用小石磨细细研磨着需要入散剂的药材,粉末细腻均匀。
他看着师父将处理好的药材投入小铜锅中,以纯正的芝麻油文火慢炸,药香在油温的催化下渐渐变得醇厚、深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弥漫开来。
炸枯滤渣,药油已成深褐色,再投入黄丹,不断搅拌,药油与黄丹在高温下融合、反应,颜色由褐转黑,质地由稀转稠,最终化为乌黑光亮、柔韧细腻的膏体,浓郁的药香中夹杂着一丝焦香,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秦望舒用竹签挑起一点尚温的膏药,均匀地摊涂在裁剪好的棉布上,动作娴熟流畅。
他将一块刚摊好的膏药递给李轩:“试试,贴在你手肘关节处。”
李轩依言贴上。
一开始他只感觉到温热,片刻之后,一股持续的、深沉的暖意便透过皮肤,缓缓渗入肌肉,直达关节缝隙,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柔地按摩着筋骨深处,驱散着秋日里不经意侵入的微凉。
舒适感油然而生。
“成了!”秦望舒看着李轩脸上露出的舒适表情,眼中也染上笑意,“这‘温经通痹膏’,基础方算是成了。药性温和,重在温通经络、散寒除湿、缓解僵痛,适合长期贴敷。明天,就请几位信得过的老寒腿乡亲来试试效果,听听他们的反馈,然后再调整。”
李轩轻轻抚摸着贴在肘间的膏药,感受着那份绵长温煦的力量,笑了笑回复道:“行,明天咱们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