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踏青玩景,但见时序易迁,冬残春至,和风拂面,冷暖宜人,正是逍遥行路的好时节。
这日正行间,忽见前方横亘一条绵长山岭,岭顶之上,依稀有条路径痕迹。三藏勒马观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岭上:
荆棘丫叉,密如织网;薜萝牵绕,垂若帘栊。虽有一条道路的影子在下,左右上下却被层层叠叠的荆刺棘针封得严严实实。那荆棘根根如铁针,丛丛似利刃,莫说是人,便是猿猴也难攀援。
三藏心惊道:“徒弟啊,这般路径,却怎生走得?”
悟空上前拨开几丛荆棘看了看,道:“师父,怎地走不得?路不还在底下么?”
三藏指着那密不透风的荆棘道:“你看这路痕在下,荆棘在上,缠绕得风雨不透。除非是那蛇虫伏地游走,或可过去。若似你我这等行走,腰也难伸,如何使得?为师又如何乘马?”
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钉耙,嚷道:“师父休要烦恼!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好办!等老猪使这钉耙,一路搂将过去,分开荆棘,莫说师父乘马,就是八抬大轿也抬得过去!”
三藏摇头道:“悟能,你虽有些气力,然此岭望去无边无际,若长远搂去,只怕你熬不得许久。”
悟空道:“待老孙去看看远近。”即唿哨一声,跳上云端,手搭凉棚,运起火眼金睛望去。只见那岭峦起伏,荆棘蓬攀,层层叠叠,直透远方,果然浩瀚。
他落下云头,对三藏道:“师父,这岭好生广阔!老孙看去,怕不有千里远近。”
三藏闻听千里之遥,满面愁容道:“这般遥远,尽是荆棘,怎生是好?”
沙僧在一旁笑道:“师父莫愁。依弟子愚见,我等不如学那民间烧荒的法子,放起一把火,将这荆棘烧个干净,岂不干净爽利,大步过去?”
八戒连连摆手道:“沙师弟,别说笑!烧荒须在秋末冬初,草木枯黄,方能引火。如今正是阳春时节,万物蕃盛,枝叶含水,如何烧得着?
纵有火起,也是烟多火少,反熏得人睁不开眼。还是照俺老猪的法子,凭力气开路,最为稳妥!”
说罢,这呆子捻个诀,念动咒语,把腰一躬,叫声“长!”顷刻间便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又将那九齿钉耙幌一幌,叫一声“变!”
那耙柄顿时变得有三十丈长短,碗口来粗。八戒拽开大步,双手抡起巨耙,对着那密密麻麻的荆棘便左右搂开!但听得“咔嚓咔嚓”乱响,荆棘纷飞,薜萝断折,硬生生被他搂出一条宽阔通道来。
八戒回头叫道:“师父,路已开好,请随我来也!”
三藏见八戒如此神通,心中甚喜,忧惧尽去,即策动白龙马,紧随其后。沙僧挑起行李担子,悟空也掣出金箍棒,在旁拨开那些试图重新合拢的棘刺。
八戒在前,犹如巨灵开山,双臂运耙如飞,所过之处,荆棘辟易。这一日,师徒四人马不停蹄,人不住手,直行到天色渐晚,约莫开了有百十里路。
前方现出一块空阔之地,当路立着一通青石碣碑。悟空眼尖,看去碑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边还有两行十四个小字,刻的是“荆棘蓬攀九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原来此岭有九百里之遥,难怪荆棘如此茂盛。
八戒见了石碑,得意洋洋,笑道:“这碑文说得倒也实在。只是还少了两句,待俺老猪与他添上!”便用钉耙尖在碑下空白处划道:“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字迹豪气干云。
三藏下马道:“悟能,辛苦你了!今日天色已晚,我等就在此空阔处歇宿一宵,待明日天光再行。”
八戒正开得兴起,抹了把汗道:“师父!趁此时天色尚明,我等精神正旺,不如连夜搂将过去!歇歇停停,反费工夫。一鼓作气,走他娘的通透!”
三藏见他意诚,且也忧心前路漫长,便道:“既如此,我等就再行一程。”遂吃了些干粮,饮些泉水,师徒们抖擞精神,连夜开路。
又行了一日一夜,八戒神力非凡,竟未曾停手。直到次日天色又晚,见那前面荆棘依旧蓬蓬结结,但风中却传来些不同声响,似有竹韵敲风,松声飒飒。又行一段,忽见荆棘林中又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竟矗立着一座庙宇。看那庙:
墙垣古旧,门楣斑驳。庙门外数株松柏凝青,几树桃梅斗丽,在这荆棘丛中,显得格外清幽。
三藏奔波劳碌,见此清净之地,便欲下马歇息。悟空却火眼金睛四下一扫,扯住三藏道:“师父,且慢!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独独一座古庙立在此处,透着古怪。气象虽幽,却隐有阴森之感,绝非善地,不可久留。”
话音未落,忽见庙门之后,阴风一卷,转出一个老者来。只见他头戴角巾,身穿淡色布袍,手持藤杖,足踏草鞋,面容清癯,颇有几分山野逸气。身后还跟着一个鬼使,青面獠牙,红须赤身,模样狰狞,头顶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面饼。
那老者近前,对着悟空躬身施礼道:“大圣在上,小神乃此荆棘岭土地,知大圣与圣僧师父途经敝岭,无以接待,特备新蒸素饼一盘,奉上老师父与众位长老,聊以充饥。此岭九百里内,更无人家,荒僻得紧,望勿嫌弃。”
八戒早已饥肠辘辘,又见那面饼雪白喷香,忍不住欢喜,上前舒手便欲取饼。不料悟空在旁端详这土地与其鬼使已久,忽地大喝一声:“且住!你这厮不是好人!休得在此诳骗!看棍!”掣出金箍棒,劈头就打。
那老者见行者识破,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竟将站在马旁的三藏法师凭空摄起!风势迅疾,三藏只觉飘飘荡荡,身不由己,瞬间便被卷去,不知去向。
悟空、八戒、沙僧大惊失色!待要追赶,那阴风已消散无踪,四下里仍是荆棘密布,夜色沉沉。三人急得连连顿足,四下高声呼唤“师父”,却只闻空谷回音,哪里有三藏的踪影?只得在岭上分头寻找,然岭阔荆深,一时半刻,如何寻得着?
却说那自称土地的老者,同那赤身鬼使,驾阴风裹挟着三藏,飘飘摇摇,不多时来到一处所在。但见烟霞笼罩,石屋清幽,翠竹环绕,红花点缀,更有青岩白鹤,景致非凡。
老者将三藏轻轻放下,携手相搀,语气和善道:“圣僧休要惊怕,我等并非歹人。我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见今夜风清月霁,良宵难得,特请圣僧移步,来此与几位老友相会,谈诗论道,消遣情怀,绝无恶意。”
三藏惊魂稍定,放眼观瞧,只见眼前一座石屋,门楣上刻着“木仙庵”三字。庵前已有三位老者迎候,见三藏到来,纷纷拱手施礼。这三位形貌各异:一位霜姿丰采,白发银须,精神矍铄,自称孤直公;一位绿鬓婆娑,面容清雅,颇有生机,自称凌空子;另一位虚心黛色,身形挺拔而姿态谦和,自称拂云叟。那摄三藏来的老者,则号劲节公,又称十八公。
四老邀三藏入庵,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那赤身鬼使捧出一盘茯苓膏,又献上五盏香气氤氲的香汤。四老请唐僧先用,三藏见这荒山野岭,人物古怪,心中惊疑,不敢便吃。
那四老却浑不在意,各自取用,谈笑自若。三藏见他们先吃了,方才略略放心,取了两块茯苓膏吃了,又饮了香汤,只觉甘美异常,精神为之一振。
三藏留神看这木仙庵,但见院里景物玲珑,自有光彩,虽在夜间,却如月华笼罩,明亮而不刺眼。有清泉自石边潺潺流出,异香从花丛阵阵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俗气。
身处此境,三藏不觉情怀开畅,将方才惊恐暂且放下,心中升起几分欢喜,忍不住触动诗兴,念了一句道:“禅心似月迥无尘。”
那劲节公(十八公)闻言,即刻抚掌接口道:“妙哉!起句便见超脱!老拙接一句:道骨如松立万春。”
凌空子随即吟道:“贝叶翻时风送韵。”
孤直公续道:“莲台坐处露凝真。”
拂云叟略一沉吟,接上:“梵音漫染千山静,慧炬长明九域新。”
三藏见这四位老者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心中讶异,忙道:“阿弥陀佛。贫僧一时失口,胡诌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贻笑方家。适闻列位老仙之言,字字清新,句句飘逸,真乃诗翁风采,贫僧拜服。”
劲节公笑道:“圣僧何必过谦。出家人讲究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不结句?半途而废,非道理也。”
三藏推辞道:“弟子本不善此道,起句已是勉强,如何能结?还是烦请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
劲节公却道:“起句既由圣僧,这果自然也须圣僧来结。莫非是吝惜珠玉,不肯赐教?”
三藏被他说得无奈,只得续上后二句,沉吟道:“……也罢,贫僧勉力为之:不恋人间烟火色,唯凭一念渡迷津。”
四老听毕,齐声赞叹:“好个‘唯凭一念渡迷津’!圣僧慧根深种,我等着实不及!”
随后,拂云叟又兴致勃勃提议:“联句虽妙,终不及律诗工整。如此良宵,岂可无诗?不若我等各自赋七律一首,以纪今夜之会。就请圣僧起首,如何?”
三藏有心推辞,说自己乃取经僧人,志不在此,奈何四老热情相邀,盛情难却,只得道:“贫僧献丑了。”凝神片刻,吟出一首:
云山万里负经箧,鹤树初逢芥子舟。
谈诗偶涉天魔界,拂麈犹惊鬼国秋。
慧镜渐消文字障,慈航暗渡劫波流。
庵前柏子青青在,谁记禅枝旧点头。
诗中既言西行万里之志,借谈诗场景点出西游路上妖魔鬼怪本质,全诗贯穿着三藏从执着经文到超越文字障的修行体证。四老听毕,俱极赞扬,称其禅意深远,格局宏大。
十八公(劲节公)笑道:“圣僧珠玉在前,老拙无能,也大胆搀越,勉和一首。”遂吟道:
虬影深岩隐敝箧,霜根千载系虚舟。
谈玄每伴孤峰月,坠雪偏逢碧洞秋。
腹孕灵脂凝珀色,枝分鹤梦入云流。
木客不谙人世改,寒山空对佛颔头。
孤直公接口和道:
冻鳞皱玉掩空箧,劲骨擎天作蛰舟。
夜雨每濡青简字,晨钟已度绛河秋。
素心未共沧桑改,冷观频随涧水流。
若遇麻姑询甲子,苍髯犹记汉时头。
拂云叟拂须吟哦:
虚怀若谷纳经箧,劲节凌霄渡法舟。
筛月每成金粟字,摇风自奏玉璆秋。
新篁解箨参云去,老杆衔霞带鹤流。
千载空山谁识我,唯将青眼向禅头。
凌空子最后和道:
虬枝探壑护云箧,老干横霄接法舟。
黛色常濡湘雨润,清标自引涧风秋。
香凝古麝穿岚散,影挂寒蟾带露流。
幸得木仙庵内客,紫烟终向碧穹头。
四老诗成,各具特色,或言隐逸之志,或抒沧桑之感,或慕凌霄之姿,或表知遇之情,皆清雅脱俗,非俗流可及。
三藏听罢,由衷赞道:“众位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字字锦绣。贫僧如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词。厚爱高情,感佩于心。
只是此刻夜已深沉,贫僧那三个小徒,性子急躁,不知在何处寻找,必然忧心如焚。贫僧实不能久留,敢请诸位老仙指示归路,容贫僧回去寻访徒弟。”
四老闻言,相视而笑。劲节公道:“圣僧何必着急?我等千载修行,方得与圣僧有此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正好清谈。再宽坐坐,待天晓之后,我等自当远送过岭,保管圣僧与高徒相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