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的触感,冰凉、细腻,却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带着一种穿透血肉、直抵灵魂深处的寒意。它只是轻轻握了一下陆昭衍的指尖,随即松开,但那瞬间的冰冷接触,却仿佛在他皮肤上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寒气顺着血液流淌,几乎要冻结他的心跳。
“契约……成立。”
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贴着他的耳廓,清冷、缥缈,不带任何活人的情绪起伏,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威严。
长明灯熄灭后的绝对黑暗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片刻。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契约的成立,一丝极淡、却无比纯正的幽蓝色光芒,自那座孤坟的深处隐隐透出,勉强驱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将周围映照得一片朦胧诡异。这光并不温暖,反而比黑暗更添几分阴森。
借着这幽暗的微光,陆昭衍骇然看到,自己刚才被爷爷割破的指尖,那滴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珠,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悬浮而起,化作一缕极细的血线,倏地一下没入了坟前那块光滑的黑石之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放在地上的那个“替身童儿”,无风自动,竟然缓缓立了起来!它面向孤坟,那颗用朱砂点了睛的纸脑袋,极其拟人化地、幅度极小地上下动了一下,仿佛在叩拜。
然后,纸人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重新变回一张普通的、沾染了朱砂和血渍的纸片。但那两点朱砂,却彻底黯淡了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灵性”。
陆怀真猛地喘了一口粗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迅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颤抖着重新点燃了那盏长明灯。
昏黄的光亮重新稳定下来,虽然微弱,却驱散了那令人心悸的幽蓝,带来了些许属于人间的气息。
“走!快走!此地不可久留!”陆怀真一把拉起还跪在地上的陆昭衍,声音急促而压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
他甚至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纸人残骸和那张作为“聘书”的符纸,只是紧紧抓着孙子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他,踉跄着快步离开了那座孤坟,踏出了那片焦黑色的不毛之地。
一离开那片区域,周围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了不少。但乱葬岗的阴冷和窥视感立刻重新包裹上来,甚至因为刚才的仪式,显得更加躁动不安。风声中的呜咽似乎变成了窃窃私语,黑暗中仿佛有更多影影绰绰的东西在蠕动,注视着他们这两个刚刚与此地“主人”缔结了契约的活人。
陆怀真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拉着陆昭衍,凭借着记忆和长明灯的指引,几乎是奔跑着向外突围。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刚才的仪式对他消耗极大。
陆昭衍脑中一片混乱。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和那句“契约成立”的话语不断回响。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重归沉寂的孤坟。
幽蓝的光芒已经消失,它重新变回那座低矮、荒凉、毫不起眼的土丘,静静地矗立在洼地中央,仿佛千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但陆昭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联系,已经在他和那座坟茔之间建立。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穿透了空间,将他和坟中之物牢牢系在一起。
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和难熬。那些窥视的目光变得更加大胆,有时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气息试图贴近,但每每接近到一定距离,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一样,猛地缩回黑暗中去,只留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充满不甘和忌惮的嘶嘶声。
陆昭衍抬起自己的左手,指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触碰上去,依旧能感到一种异于常人的冰凉。借着长明灯的光,他隐约看到,在指甲盖下方的皮肤上,似乎多了一道极淡极细的、弯月形的浅灰色印记,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又像是一道冰冷的吻痕。
这就是契约的印记?
爷孙俩一路无话,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乱葬岗的范围。直到重新踏上回村的土路,看到远方村落零星昏暗的灯火,陆怀真才猛地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
“爷爷……”陆昭衍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干。
陆怀真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问。喘息稍定,老人直起身,回头望向那片吞噬了月光的黑暗荒芜之地,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忧虑。
“暂时……暂时没事了。”他声音沙哑,“契约定下了,她……收下了‘聘礼’和‘替身’,认可了这场名义上的婚约。有她的印记在,寻常的脏东西,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缠着你了。那口红棺的‘索契’,也被暂时压了下去。”
“她……到底是什么?”陆昭衍问出了心中最大的恐惧和疑惑。
陆怀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敬畏:“具体名讳,不可知,亦不可轻易呼唤。古籍残卷和祖辈口传中,只隐约提及那片乱葬岗在极古之时曾是一处刑场或弃尸地,埋着一位身份极高、怨念极深的女性,其年代之久远,可能追溯至秦汉甚至更早。她非寻常鬼魅,乃‘地缚灵’中的极致,怨念与地脉结合,形成了自身的‘域’。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带你行此险招……”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记住,昭衍,这契约并非护身符,而是枷锁,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我们骗了她,用替身和你的血阳气伪造了一场婚契,窃取了她的‘势’来抵挡灾祸。一旦她察觉真相,或者我们无法满足契约隐含的‘条件’,反噬来临之时,便是你我魂飞魄散之刻,下场会比被那红棺索契凄惨万倍!”
“条件?什么条件?”陆昭衍心头一紧。
“不清楚。”陆怀真面色凝重地摇头,“这种古老存在的想法,岂是凡人能揣度的?可能是需要香火供奉,可能是需要完成她的某种执念,也可能……是需要活人的阳气乃至魂灵作为滋养。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出你爹死亡的真相,解决那口红棺的根源,否则……”
后面的话,老人没有说下去,但沉重的恐惧感已经弥漫开来。
回到老宅,天色已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堂屋里的长明灯依旧亮着,却似乎比平时更加摇曳不定。
陆昭衍疲惫不堪,但毫无睡意。他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看着爷爷将《纸扎名录》重新恭谨地收好。
指尖那道浅灰色的弯月印记,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持续的、微弱的冰凉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与一个来自数千年前的恐怖存在,已经缔结了无法挣脱的联系。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视线,似乎并非来自屋内,也非来自窗外,而是直接透过那道印记,从极其遥远又极其近的地方投射而来,冰冷地、审视地落在他身上。
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
堂屋空旷,除了他和爷爷,别无他物。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陆怀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一僵,低声道:“她……可能在‘看’了。习惯就好,以后……怕是会常伴左右了。”
陆昭衍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从此以后,他的身边,多了一位看不见的、“名义上”的妻子。
一位来自秦朝、有着几千年道行、高冷而莫测的……
鬼妻。
黎明前的黑暗里,老宅寂静无声。
唯有那道冰冷的注视,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