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堂屋,再次被沉重与死寂所笼罩。油灯的光芒艰难地驱散着从院外带来的阴冷,却无法照亮爷孙俩眉宇间深锁的惊悸与疲惫。
陆怀真盘膝坐在蒲团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如游丝。他强行催动精血驾驭煞刃,又遭母尸怨念冲击,已然伤了根本,若非多年修为底子撑着,恐怕早已倒下。他吞服了数颗珍藏的保命丹丸,正竭力运功化开药力,修复受损的经脉与元气。
陆昭衍的状况则更为诡异。他脱力地靠在墙边,面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苍白,但那双眸子深处,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幽蓝光泽,仿佛体内那冰冷的阴元正在自主运转,缓慢汲取着周遭稀薄的阴气恢复自身。与子母双煞的恶战,尤其是最后那瞬间引动契约深处力量、言出法随般粉碎邪罐的经历,仿佛在他非人的体质上又凿刻下了一道更深的印记。
而秦绛,在留下那句意味难明的“你很好”之后,便彻底沉寂下去,再无丝毫声息波动传来,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休憩或是……消化?消化那场战斗,亦或消化陆昭衍那出人意料的表现。
堂屋内唯一“活跃”的,是那枚被放在方桌黄布上的“魙”字令牌,以及陆昭衍脑海中不断回放的、古井沿上最后由母尸怨气凝聚而成的那个警告符号。
两者图案同源,皆指向那个诡异狰狞的祭坛。
“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陆怀真缓缓睁开眼,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与决断,“那黑衣人如此处心积虑,甚至布下子母双煞这等绝户阵,其所图必然惊天。这‘魙’字令牌与祭坛,定是核心关键!”
他强撑着站起身,走到供奉《纸扎名录》的案前,并未去翻动名录,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案底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更小、更古旧的紫檀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并非书籍,而是几卷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古老卷轴,以及一些零碎的、刻满了无法辨认文字的龟甲和玉片。这些东西散发出的岁月气息,甚至比《纸扎名录》更为悠久沧桑。
“这是我陆家世代秘传,连名录上都未曾记载的‘禁篇’,”陆怀真神色无比凝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记录的都是一些……触碰不得的远古秘辛、阴司禁忌。非灭族之祸不可轻启。今日之事,已远超寻常邪祟作乱,顾不得许多了。”
他戴上白手套,极其小心地摊开其中一卷兽皮卷轴。卷轴上的文字并非汉字,而是一种扭曲如蛇、充满蛮荒气息的古老符文,旁边配着的插图也更为原始狰狞,多涉及血祭、沟通异界、乃至……弑神?
陆昭衍也凑上前,他敏锐的感知能察觉到这些古老物件上承载的沉重与不祥。
陆怀真凭借着家传的、口耳相传的解读方法,结合那些插图,艰难地辨认着兽皮上的内容,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这……这……”他的手指颤抖地点着卷轴上一幅描绘着一座建于尸山血海之上的狰狞祭坛图案,那祭坛的形制,与令牌和井沿符号有着惊人的神似!
“古巫祀……‘绝地天通’之前的荒蛮祭祀……”陆怀真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他们不信神,不敬鬼,只崇拜‘终结’与‘湮灭’本身!他们认为万物终有尽时,唯有回归彻底的‘无’,才是终极的宁静与自由……他们追求的不是长生,而是……‘魙’化!”
“魙化?”
“即,超越鬼魂的存在状态,达到一种……绝对的、永恒的寂灭与虚无!成为一种……‘非生非死非灵非物’的规则体现!”陆怀真骇然道,“这根本就是一条断绝一切轮回、湮灭所有存在的绝路!为正道所不容,为天地所弃!早已失传禁绝万年!怎会……怎会重现于世?!”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那枚令牌,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那黑衣人……他炼制阴煞墨,布置子母煞,算计秦绛……他所做的一切,恐怕都是为了……完成某种古老的‘魙’化仪式?!他想将自己,或者将某种东西,‘魙’化?!”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听闻,以至于堂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若真如此,那黑衣人所图谋的,根本不是寻常的权势或力量,而是颠覆现有的阴阳规则,追求一种极致的、恐怖的“虚无”!
而秦绛,这位被称为“皇殒之念”的千年怨灵,她那庞大精纯的、源自极致怨恨与死亡的灵体本源,无疑是这种仪式最完美的“祭品”或“催化剂”!
一切都说得通了!
就在这时,陆昭衍左手指尖的弯月印记,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冰冷的悸动。仿佛沉睡中的秦绛,也被这“魙”化之秘所惊动,本能地散发出极致的厌恶与抗拒。
与此同时,陆昭衍的目光被兽皮卷轴角落一幅极其微小、似乎被刻意淡化处理的附图所吸引。那图上画着的并非祭坛,而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宫殿群陷于滔天洪水与地火之中的景象,而在灾难的中心,似乎有一个穿着冕服的身影正在坠落,其下方,隐约可见一个与“魙”坛十分相似的黑色漩涡正在张开……
这画面……与他之前被秦绛记忆碎片冲击时看到的某些景象,隐隐重合!
难道……秦当年的死,乃至所谓的“皇殒”,也与这恐怖的“魙”化之说有关?!
就在爷孙俩被这惊天秘辛震撼得心神摇曳之际——
笃笃笃……
老宅那扇厚重的木门,忽然被不疾不徐地敲响了。
夜深人静,谁会在此刻来访?
而且,陆昭衍那敏锐的感知竟然没有提前察觉到任何活人的靠近!
陆怀真猛地合上兽皮卷轴,迅速将其收回暗格,警惕地望向门口。陆昭衍也挣扎着站起,体内微薄的阴元悄然运转。
陆怀真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甚至略带一丝慈祥的老者声音,听起来人畜无害:
“路过老友,听闻怀真老弟家中似有不便,特来探望。老夫略通些岐黄之术,或可帮衬一二。”
这声音听起来毫无恶意,甚至带着关切。但陆怀真和陆昭衍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警惕更甚。他们从未有什么“老友”声音如此,且偏偏在这等时候上门?
陆怀真示意陆昭衍戒备,自己缓缓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阁下是?”
门外的声音笑了笑,依旧温和:“山野之人,名号不足挂齿。只是方才偶观星象,见贵宅阴晦交织,煞冲北斗,恐有邪物侵体之患,故特来叨扰。老夫于‘摸骨探命’,化解阴煞,尚有几分心得。”
摸骨?!
这两个字如同闪电般劈入陆昭衍脑海!他立刻想起了昨日在盲叟处的可怕经历!
而门外的老者,似乎隔着门板,都能感知到他们的警惕与犹豫,声音依旧不急不缓:
“尤其是这位小友,”他的声音似乎“看”向了陆昭衍的方向,“身具异象,阴阳失衡,煞气侵髓……若不及早调理,恐有‘神魂俱散,永堕虚无’之险啊……”
“永堕虚无”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同重锤般砸在陆家爷孙心上!
此人绝非寻常访友!他分明是冲着陆昭衍来的,甚至可能……窥破了部分“魙”化的秘密!
陆怀真脸色铁青,手已经按在了门闩上,却迟迟没有拉开。
门外的老者也不催促,只是温和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怀真老弟,开门吧。老夫若真有恶意,你这门……挡不住的。”
堂屋内,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山雨欲来的、比鬼魅更加令人心悸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