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船尾传来一声微弱的气流嘶鸣。
紧接着是烟囱。
船身那种持续不断的微震感消失了。
惯性迅速衰退。
哗啦。
哗啦。
海浪拍打船体，推动着木壳摇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怎么回事？”
拉姆正趴在船舷边干呕，吐出几口酸苦的胆汁。
刚才那十分钟的极限冲刺，几乎把他掏空。
感觉到船速骤降，他抬起头，没擦嘴角的污渍。
无人应答。
所有人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或抓着缆绳，或瘫坐在地。
他们的视线全部聚焦于船尾。
那个学徒正站在那里。
年轻人满脸煤灰，汗水冲出几道白痕。
他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没……没了。”
学徒挤出一句话。
手指颤抖着指向下方。
“炉膛里的火……熄了。”
这句话让刚才那种劫后余生的热烈气氛瞬间冷却。
更要命的是。
前方不到二十海里处，那座传说中的“蝉鸣岛”轮廓已现。
那个庞大的黑影静静蛰伏在海面上。
近在咫尺。
却又远在天边。
“该死！”
拉姆狠狠锤向栏杆。
实木栏杆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他指骨生疼。
“就差这么一点！”
“哪怕再给十分钟……不，五分钟也行啊！”
他抓着头发，指甲深陷进头皮。
船身随着波浪起伏，随波逐流。
受洋流影响，船头开始偏转，渐渐背离岛屿的方向。
水手们面面相觑。
求生的精气神随着动力消失而溃散。
有人瘫坐在甲板上，把脸埋进掌心，有人盯着后方的风暴区，眼神发直。
一旦巴洛克工作社追上来，这艘船就是活靶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拉姆。”
雷恩依旧坐在船头的木箱上。
他不曾回头，视线始终落在前方岛屿的轮廓上。
海风吹乱额前碎发，那双眼睛平静异常。
拉姆愣住，下意识挺直身体。
“在……船长。”
“这艘船。”
雷恩的手指敲击着木箱边缘。
咚。
咚。
节奏分明。
“当初设计的时候，不是留了一手应对特殊情况吗？”
“我想知道。”
雷恩转过头，盯着拉姆。
“它有帆吗？”
拉姆张大嘴巴，一动不动，足足过了三秒，他猛拍大腿，啪的一声。
吓得旁边几个水手一哆嗦。
“妈的！”
“还真是！”
拉姆跳起来，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亢奋。
“帆！”
“当然有帆！”
“这是宝树亚当做的船！怎么可能只靠那种不靠谱的锅炉！”
“备用桅杆就在底舱！那是折叠收纳的！”
拉姆冲到甲板中央，扯着嗓子狂吼。
唾沫星子乱飞。
“都别他妈坐着了！”
“起来！”
“想活命的都给我动起来！”
“去底舱！”
“把那根该死的主桅杆给我抬出来！”
学徒们愣了几秒，随后弹射而起。
希望重燃，哪怕手脚酸软，只要还有路，人就能爆发出力量。
“一二！嘿！”
“一二！嘿！”
号子声响彻甲板。
十几名光膀子的水手从底舱暗格里，硬生生拖出那根两人合抱粗细的备用桅杆。
这根桅杆同样由亚当木边角料制成。
沉重无比。
“插销归位！”
“起！”
“在那边！那个底座！”
拉姆疯狂挥舞着手里的大锤，指挥众人把桅杆竖进预留卡槽。
卡塔一声。
严丝合缝。
这就是顶级船匠的手艺，备用品也有极高的精度，紧接着是巨大的白色帆布，特制的三层加厚帆布，狂风难裂。
“升帆！”
拉姆大喊。
绞盘转动。
绳索绷紧，发出嘎吱声响。
与此同时。
莉娜没有参与体力劳动。
她站在船长室门口。
手里拿着精致的黄铜六分仪，还有一叠被打湿的海图。
她在计算，风向混乱，船只失去动力，只能依靠风和洋流。
一旦路线出错。
他们会被洋流带偏，擦过岛屿滑向深海。
“风向西北偏北。”
莉娜低声自语。
铅笔在海图上飞快划线。
笔尖划破湿润纸张。
“洋流往西。”
“直接对准岛屿会被推走。”
莉娜抬起头。
眼里布满血丝，神情专注。
“必须走‘之’字形，利用侧风，这是切进港湾的唯一角度。”
她收起海图，大步走到舵台旁，那里现在空无一人。
“听我说！”
莉娜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听令！”
正在拉绳子的水手们动作未停，耳朵却竖了起来。
在这艘船上除了雷恩，莉娜的话便是最高指令。
“不要把帆升满！”
莉娜盯着缓缓升起的白色巨帆。
“升七分！”
“右舷索具拉紧！”
“我们要吃侧风！”
“明白！”拉姆回应，“小的们！听大姐头的！右边那个！给我拉紧点！”
几个年轻水手冲向右舷固定桩。
那里的绳索控制帆面角度。
拉紧它，帆就能形成兜风的弧度。
“一！二！拉！”
三个水手咬牙发力，脸涨得通红。
粗糙麻绳勒进肉里。
因体力透支，动作变形。
其中一个年轻人的手滑了一下。
正是那个报信的轮机学徒。
手上沾满煤灰与汗水，太过湿滑。
崩！
绳索瞬间脱手。
巨大的反作用力带着绳头猛力抽回。
若是抽在身上，骨头必断。
“小心！”
旁边的老水手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
啪。
那只手稳稳地抓住了飞舞的绳头。
绳索在空中绷得笔直。
巨大的拉力瞬间传导过去。
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摇晃。
他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沉，双脚死死踏在甲板上，连位置都不曾挪动分毫。
是雷恩。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那只抓绳子的手，是右手。
至于左手。
那条缠着绷带、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暂时失去知觉的左臂，正软软地垂在身侧。
甚至因为刚才那个剧烈的发力动作，左臂跟着晃荡了一下。
那种牵扯伤口的剧痛，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
雷恩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没有乱。
但莉娜看到了。
她站在高处的舵台上，视线正好能看到雷恩的侧脸。
那个男人的脖颈处，一根青筋猛地暴起，凸出于皮肤表面，剧烈跳动。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滑过紧咬的下颌线。
他在疼，但他一声没吭。
“还愣着干什么？”
雷恩开口了。
声音很稳，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
他单手抓着那根足以拉动千斤重物的绳索，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吓傻了的学徒。
“过来接手。”
学徒浑身一颤。
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接过了绳索。
“绑死！”
雷恩松开手。
掌心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发白，然后迅速充血变红。
他甩了甩右手。
神情平淡，毫不在意。
“谢……谢谢船长！”
学徒带着哭腔喊道。
雷恩没理他。
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张已经吃满了风的帆布。
呼——
帆布发出一声饱满的声响。
原本死气沉沉的船身，突然震动了一下。
那是久违的动力。
虽然不像蒸汽机那样狂暴直接。
但这种借着风力的推进，带着一种自然的韧性。
船头劈开了波浪。
白色的浪花再次在船舷两侧翻涌。
“动了！”
拉姆兴奋地大叫。
“哈哈哈哈！动了！这老伙计还没死透！”
“右满舵！”
莉娜的声音适时传来。
她双手飞快地转动舵盘。
因为有了速度，水流冲刷舵叶，舵盘变得沉重起来。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手感。
“保持这个角度！”
“别松懈！”
“我们的速度不够快，一旦掉出风区就完了！”
没有人敢松懈。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岛屿。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船底下的海水颜色变了。
从深邃的蓝黑色，变成了透亮的浅绿色。
那是浅滩的标志。
“收帆！”
雷恩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准备冲滩！”
这个时候不能再用帆了，否则会直接撞毁在岸上。
哗啦啦。
帆布落下。
船借着最后的惯性，破开水流，缓缓滑过最后的一段距离。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船底传来。
那是龙骨和沙滩接触的声音。
船身一震，然后停了下来。
它稳稳地切进了软沙里，在那片金色的沙滩上梨出了一道深沟。
世界安静了，只有海浪还在拍打着船尾，还有海鸥的叫声。
真的有蝉鸣声。
哪怕是在海上，那种特有的、嘶哑的蝉鸣声，也穿透了空气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