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药味浓得像化不开的糖浆。萧砚捏着把银质药勺,盯着药碾子里的黄连,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这已是他照料汗血宝马的第五天,不仅没摸到溜出去的机会,反倒被宝马踹了三回,此刻满手都是淤青,心里那点逃跑的火苗被撩得更旺了。
“世子,真要穿这个?”小禄子捧着件灰布太医服,声音发颤,“这衣服上全是药味,闻着就苦……”
“苦也得穿!”萧砚抢过衣服往身上套,动作粗鲁得差点扯破袖口。他昨晚翻《洗冤录》看到“瘟疫可令城门戒严,医者可自由出入”,当即就盯上了太医院——冷宫近日传闻闹鬼,他扮成太医去“诊治瘟疫”,借故溜出城门,再合适不过。
为了装得像,他不仅偷了老太医的药箱,还往自己脸上抹了层灰,连走路都刻意佝偻着背,活脱脱一个病恹恹的老大夫。药箱里没放几味正经药材,倒是塞了半只烤鸭——这是他特意让小禄子从御膳房弄来的,打算溜出去后好好犒劳自己。
“记住了,我进冷宫后,你就去西华门等着,看到戴斗笠的就扔这块玉佩。”萧砚塞给小禄子半块龙纹玉佩,这是他早准备好的暗号,“要是半个时辰没见我出来,就……”
“就去告诉谢统领您又‘行医’去了!”小禄子接话比谁都快。
萧砚气结,却也没时间计较了。他拎起药箱,咳嗽两声压粗嗓子,摇摇晃晃地往冷宫方向走。太医院的长廊里弥漫着当归与艾草的混合气味,几个小医官正围着账册核账,其中一本摊开的账册上,“当归十斤”被改成了“当归五斤”,墨迹新鲜得像是刚改的。
“奇怪……”萧砚瞥了一眼,刚想细看,就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得缩回了头。
“李太医,您这是去哪?”一个小太监路过,恭敬地问。
“去冷宫看看,”萧砚捏着嗓子,模仿老太医的语调,“听说那边不大干净,去开两副安神的方子。”
他心里发虚,脚步不由得加快,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看见冷宫的朱漆大门斑驳脱落,门环上锈迹斑斑,透着股阴森森的寒气。
“就是这儿了。”萧砚深吸一口气,从药箱里掏出块写着“疫区”的木牌,往门上一挂,又往自己脸上抹了把锅底灰,这才推门进去。
冷宫的庭院里长满了及腰的杂草,断壁残垣间结满蛛网,风穿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倒真像有冤魂在哭。萧砚故意咳嗽得更厉害,还捂着胸口踉跄了两步,嘴里嘟囔着:“好重的戾气……怕是真有瘟疫……”
他一边演一边往后门挪,眼瞅着就要摸到那扇虚掩的角门,身后忽然传来个清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李太医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疫区?”
萧砚的腿肚子瞬间转了筋,手里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半只烤鸭滚了出来,在杂草里打了个滚。
他僵硬地转过身,果然看见谢云站在月亮门旁,手里还牵着匹白马,正是那匹让他吃尽苦头的汗血宝马。谢云穿着件月白长衫,没束发,墨色的长发披在肩上,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润,可那双眼睛里的戏谑,却藏都藏不住。
“谢……谢统领?”萧砚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下意识地往脸上抹灰,想把自己盖得更严实些。
“李太医不认识我了?”谢云缓步走来,靴底碾过枯叶发出脆响,“前日您还给陛下诊过脉,说陛下龙体安康,怎么今日见了我,倒像见了鬼?”
萧砚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哪知道什么李太医的过往?这随口胡诌的身份,竟被谢云几句话就戳得摇摇欲坠。
“老……老眼昏花,认不清人了……”他硬着头皮往下编,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得直不起腰,“统领要是没事,老夫还要诊病……”
“哦?诊病?”谢云挑眉,忽然扬声道,“张太医,您快来看看,李太医说这冷宫有瘟疫呢!”
萧砚的心猛地一沉——还有别的太医?!
只见月亮门后转出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走路慢悠悠的,眼神却亮得惊人,扫过萧砚时,像x光似的把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透。
“李老头?”老太医走到近前,眯着眼睛打量他,“你不是告假回家给孙子办满月酒了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萧砚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连带着脸上的锅底灰都遮不住那股窘色。他这才知道,自己不仅穿错了衣服,还冒认了个正在休假的太医!
“我……我……”他支支吾吾,实在编不下去,只能梗着脖子硬撑,“我是来……来查瘟疫的!此地邪气重,你们快退开!”
“邪气重?”老太医被逗笑了,拐杖往地上一顿,“老头子我从太医院到冷宫走了三十年,还从没见过你这么‘邪气’的太医。来,让我瞧瞧你的脉,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不等萧砚反抗,老太医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冰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门,老太医的眉头先是一皱,随即舒展开来,嘴角勾起抹了然的笑:“小伙子,你这脉跳得比小伙子还壮实,气血旺盛得很,哪像是染了瘟疫?倒像是……吃多了撑的。”
“噗——”谢云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萧砚气得差点当场掀桌子。他费尽心机抹锅底灰、装咳嗽,结果被这老太医三两下就拆穿了,连句辩解的话都没得说!
“你……你们……”他指着两人,气得说不出话,脸上的灰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
“行了,别装了。”谢云收起笑意,对老太医道,“张太医,这是宁王世子,想出来透透气,跟您开个玩笑。”
“哦?原来是世子殿下?”老太医恍然大悟,对着萧砚拱手行礼,“老臣眼拙,没认出殿下,还请恕罪。”
“起来吧。”萧砚没好气地说,心里把谢云骂了千百遍——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知道他在太医院,还特意叫个认识“李太医”的来拆穿他!
三人往冷宫外走,老太医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说:“殿下有所不知,这冷宫哪有什么瘟疫?就是前几日有个小太监在这儿迷路,吓着了,回来就胡言乱语说见了鬼,被李德全公公罚了二十板子,早好了。”
萧砚的脸更红了,闷头往前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太医院门口,谢云忽然道:“陛下听说殿下对医术感兴趣,特意让张太医教您几招,以后宫里有个头疼脑热的,殿下也能搭把手。”
“学医术?”萧砚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我才不学这东西!闻着就头晕!”
“这可由不得你。”谢云摊手,“陛下的旨意,难道你敢抗旨?”
萧砚气得咬牙,却也只能认了。他瞪着谢云,忽然发现这家伙今天穿的长衫袖口绣着暗纹,和太医院账册上的墨迹颜色惊人地相似——难道谢云早就知道账册有问题?
“还愣着干什么?”老太医拍了拍他的胳膊,“跟我来认药材吧,认不全可要罚抄《本草纲目》的。”
萧砚不情不愿地跟着老太医往里走,路过账房时,特意又看了一眼那本被涂改的账册——“当归五斤”旁边又添了行小字“补给冷宫”,墨迹与之前的涂改一模一样,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进了药房,老太医给他讲解各种药材的习性,从当归到黄连,从虫草到雪莲,讲得头头是道。萧砚起初没心思听,后来听着听着倒入了迷——原来一味药的剂量差一点,疗效就天差地别,甚至能毒死人。
“……所以这用药啊,跟治国一样,半点马虎不得。”老太医忽然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趁谢云转身翻药柜的功夫,飞快地往萧砚手里塞了个小瓷瓶,“这是老臣配的解毒丹,殿下收着,防人之心不可无。”
萧砚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瓷瓶,心里猛地一跳。老太医这话是什么意思?防谁?难道宫里真有人要下毒?
他握紧瓷瓶,抬头看向老太医,只见老太医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转身去讲解别的药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谢云从药柜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包金银花,恰好看见萧砚攥紧的拳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只是道:“殿下要是学累了,就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萧砚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手里的解毒丹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太医院的账册,老太医的话,还有谢云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太医院里,怕是藏着比冷宫更深的秘密。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本被涂改的账册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猫腻。还有这宫里的药材,真的都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吗?
走到门口,萧砚回头望了一眼药房——老太医正对着谢云说着什么,谢云的表情严肃,手指在药材堆里轻轻敲击着,像在盘算着什么。
秋风穿过太医院的长廊,卷起几片干枯的药渣,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像个无声的谜团。萧砚握紧手里的解毒丹,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或许学医术,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