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烟雨尚未散去,京城的天牢深处,却已是阴霾密布,寒意刺骨。
祁玄戈被沉重的镣铐锁在冰冷的石壁上,玄色劲装早已被鞭痕和污渍浸染得看不出原色。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交错着暗红肿胀的鞭痕和青紫的淤伤。
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紧如铁,唇色苍白干裂。
自那日被拖入天牢,他便成了某些人泄愤和逼供的目标。
那个被他眼神吓退过的胖子狱卒头子,仿佛为了找回场子,隔三差五便带着人前来“伺候”。
冰水浇头、鞭笞辱骂已是家常便饭。祁玄戈始终沉默,任其施为,只在剧痛袭来时发出压抑的闷哼。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是死寂的冰冷和一种磐石般的隐忍。
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真正煎熬他的,是心底那份无法触及的牵挂。
每一次牢门开启的声音,都让他心头一紧,既期盼是逐欢的消息,又恐惧是更坏的噩耗。
这日,牢门外又响起了熟悉的、拖沓而带着恶意的脚步声。
胖子狱卒头子带着两个手下,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打开了牢门。
“哟,祁国公,几日不见,精神头还是这么‘好’啊?” 胖子阴阳怪气地笑着,走到祁玄戈面前,用沾着油污的手指戳了戳他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
祁玄戈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胖子狱卒见他依旧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随即又化作了更深的恶意。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祁大将军,别硬撑着了。你以为你那位金尊玉贵的林世子,真能救得了你?嘿嘿,告诉你吧,他自身都难保咯!”
祁玄戈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逐欢?!
胖子狱卒很满意他这细微的反应,继续用那种令人作呕的语气说道:“你那位好世子,为了救你,可是豁出命去了江南!”
“可惜啊,命不好,在西湖上遭了‘天灾’,连人带船,烧得那叫一个干净!啧啧,听说连尸骨都捞不着几块完整的!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你——放——肆!” 祁玄戈猛地抬起头!
那双死寂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锁链被他挣得哗啦作响!
他死死盯着胖子狱卒,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胖子狱卒被他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又恼羞成怒,尖声道:“放肆?老子说的是事实!不信?你自己看看这个!”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不知从何人得来的情报。
上面用粗劣的笔法画着一艘燃烧的画舫,旁边还配着耸人听闻的文字:“江南惊变!薛家画舫遭天火!疑与京城要犯有关!靖安侯林逐欢恐已罹难!”
那歪歪扭扭的“林逐欢恐已罹难”几个字,深深烫在祁玄戈的心上!
“不……不可能……你撒谎!” 祁玄戈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他试图挣扎,锁链深深勒进皮肉,“逐欢他……他……”
“哈哈哈!他死了!” 胖子狱卒愉悦恶毒地打断他。
他将那张纸狠狠甩在祁玄戈脸上,“为了查你那点破事,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了!祁玄戈,你就是个灾星!”
“克父克母,现在连一心护着你的世子也克死了!你这种不忠不孝、悖逆人伦的妖孽,活该千刀万剐!”
“闭嘴!” 祁玄戈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低吼,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逐欢……死了?为了救他……死在了,江南?
不!他不信!
他绝不信!
就在这时,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次来的,是二皇子萧琰的心腹谋士,一个穿着文士衫、面容阴鸷的中年人——周先生。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侍从。
周先生挥手示意胖子狱卒等人退下,牢房里只剩下他和状若疯狂的祁玄戈。
“祁国公,稍安勿躁。” 周先生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下人粗鄙,言语无状,国公爷不必介怀。林世子之事,尚无定论,国公爷还是保重自身要紧。”
祁玄戈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根本听不进这虚伪的安抚。
周先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
他斟了一杯酒,放在祁玄戈面前的地上。
“国公爷戎马半生,为大永立下汗马功劳,却落得如此境地,实在令人唏嘘。” 周先生叹息一声。
他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冰冷的锐利,“只是,国公爷可知,陛下为何如此震怒?朝野上下,为何对国公爷如此忌惮?仅仅是因为抗旨拒婚,因为……断袖之情吗?”
祁玄戈的喘息微微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先生。
周先生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国公爷的身世,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吧?”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文书副本,在祁玄戈面前展开。
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的几行却异常清晰:
“……查,威远侯祁镇山(祁父)于永安六年漠北之战,私通北狄左贤王部,泄露军机,致使我军先锋营三千精锐全军覆没……疑与其妻,前朝余孽、‘清漪公主’李氏有关……李氏于战后携幼子潜逃……祁镇山战死疑为灭口……”
文书末尾,还盖着一个模糊的、属于前朝某个秘密机构的印记。
“不可能!” 祁玄戈身体剧震,锁链再次哗啦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份文书,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
“我父亲一生忠烈!马革裹尸!岂容尔等污蔑!我母亲……只是远嫁的普通民女!”
“呵,普通民女?” 周先生嗤笑一声,收起文书,眼神阴冷,“国公爷,自欺欺人有意思吗?若非你身负前朝余孽与敌国血脉,陛下何至于对你如此忌惮?”
“林太傅又怎会拼死阻拦林世子与你往来?你以为林世子去江南是救你?他是去查你!查你这个可能祸乱大永江山的隐患!”
周先生的话,精准地刺向祁玄戈内心最深的恐惧和刚刚被点燃的、对林逐欢下落的恐慌!
父亲……通敌?
母亲……是前朝逃亡公主?
自己真的是……前朝余孽和敌国血脉的孽种?
逐欢去江南……是为了查我?不是救我?
巨大的信息量和恶毒的指控,瞬间将祁玄戈淹没!
他赖以支撑的信念——父亲的忠烈、母亲的平凡、与林逐欢生死相托的情意——在这一刻被彻底动摇、撕裂!
“不……不是真的……你们构陷……你们编造……” 祁玄戈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胖子狱卒的恶毒话语和周先生抛出的“证据”,在他内心最脆弱的时刻,形成了致命的混合双打!
尤其那份关于母亲的文书,细节太过具体,戳中了他内心深处对母亲身世仅有的一丝模糊不清的记忆和疑惑!
“构陷?” 周先生冷冷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铁证如山,国公爷何必再自欺欺人?你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永的威胁!林世子为你而死,真是……不值!”
“滚!都给我滚——!” 祁玄戈猛地爆发出一声咆哮!
他疯狂地挣扎着,锁链深深陷入血肉,鲜血顺着铁链滴落!
周先生目的达到,不再多言,示意侍从放下食盒,带着胜利者的冷漠笑容,转身离去。
牢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将祁玄戈彻底隔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和自我怀疑的深渊之中。
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
胖子狱卒的恶毒话语、周先生抛出的“身世铁证”、还有那份文书上母亲的名字……将他拖入绝望的冰窟。
父亲……真的通敌了吗?母亲……真的是前朝公主?
那我……到底是谁?我引以为傲的祁家将门荣耀……难道建立在背叛和谎言之上?
逐欢……你真的……真的死了吗?还是……你也在查我?
你对我……究竟是真情……还是……利用?
巨大的痛苦和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犹如毒藤般缠绕住祁玄戈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天牢的阴冷仿佛渗透进了骨髓,比鞭笞更痛,比冰水更寒。
他第一次,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