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与北境截然不同。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萌发和新翻泥土的气息,运河两岸垂柳依依,桃花灼灼。
钦差行辕设在扬州城原盐运使司衙门内,庭院深深,雕梁画栋间却透着一股陈腐的官衙气息。
林逐欢一身月白云纹常服,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
窗外细雨如丝,檐角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案几上堆满了卷宗账册,皆是历年盐引发放、税银入库的记录,字迹模糊,涂改甚多,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蛛网的谜团。
他已连续数日埋首其中,试图从中理出头绪,找出那些被巧妙掩盖的蛀洞。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林逐欢端起手边微凉的清茶啜了一口。
目光落在案头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上。那是他专门用来存放与北境通信的密匣。
指尖轻叩,打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函。
火漆上的印记,是祁玄戈惯用的狼首暗纹。
林逐欢的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连日来面对账册的烦闷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他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里面厚实的信笺。
信纸是北境特产的坚韧皮纸,带着一股风沙的气息。
上面是祁玄戈刚劲有力、力透纸背的字迹,内容却与他冷硬的外表截然不同。
开头依旧是简洁的军务简报:
「北境安。流民春耕已毕,城防加固。蛮族小股扰边,尽歼于黑风口。勿念。」
「新募骑兵初成,假以时日可堪大用。」
「粮草充足,商路初通,皮毛药材换回急需铁器、布匹。」
公事公办,条理清晰,是祁玄戈一贯的风格。
但林逐欢的目光却贪婪地流连在那些字句之后,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人端坐案前,眉头微蹙,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模样。
接着,字迹似乎顿了顿,墨色稍深:
「江南湿热,蚊虫滋生。饮食务必洁净,勿贪凉。」
「盐务凶险,步步杀机。遇事…三思,慎行。」
「若遇难处……可寻江南道观察使周明远(附联络暗记),此人早年曾受恩于林太傅,或可信一二。」
林逐欢的心尖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暖意又夹杂着酸涩。
这人啊,关心的话都说得这般硬邦邦,像在发号施令。
什么“勿贪凉”、“慎行”,还有那笨拙地塞进来的潜在助力……字里行间,全是藏不住的牵挂。
最后一行,墨迹似乎更重,笔锋也略显滞涩,只有寥寥数字,却仿佛用尽了写信人所有的力气:
「安好?」
「想你。」
「吾一日不见汝,如三月兮。」
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最朴素的询问和倾诉。
如同祁玄戈这个人,沉默寡言,却重逾千斤。
林逐欢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想你”二字,冰凉的指尖仿佛也沾染了信纸上传递而来的温度。
他几乎能想象出祁玄戈写下这两个字时,那冷峻面容上可能浮现的一丝窘迫和无比的真挚。
连日来在账册迷宫中孤军奋战的疲惫,对江南官场暗流涌动的警惕,以及深藏心底的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他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带着淡淡桃花香气的雪浪笺。
提笔蘸墨,悬腕微顿,随即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跃然纸上,带着他一贯的洒脱与灵动。
「祁大将军钧鉴:」
「江南春深,桃红柳绿,莺飞草长,景致煞是宜人。只可惜……」
笔锋一转,带上几分促狭,「将军不在,纵有千般美景,亦如嚼蜡,索然无味。」
「这满城的莺莺燕燕,脂粉香气,更是熏得人头晕眼花,不及北境风沙凛冽,令人,甚是想念将军身上那铁锈混着汗水的凛冽气息,提神醒脑,回味无穷。」
「盐务如一团乱麻,账册堆积如山,其中猫腻甚多,端的是个盘丝洞。」
「不过将军放心,本世子这双眼睛,最擅长的就是抽丝剥茧,专治各种魑魅魍魉。」
「三皇子殿下似乎在此地留了些‘念想’(指薛家残余势力),正愁无处寻他们晦气,倒是个意外的‘助力’。」
言语间,已将凶险化为调侃,透露出掌控局势的自信。
「周明远此人,已暗中接触,确如将军所言,尚算可用。多谢将军费心。」
「江南虽暖,心却时常惦念北境苦寒。将军坐镇朔方,夙兴夜寐,更要保重身体。」
「莫要仗着身子骨硬朗便不顾惜,那盔甲沉重,无事时少穿些,饭菜也要按时吃热乎的。若瘦了半分,回京本世子可是要亲自验看的。」
最后,笔锋变得格外缠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
「另:昨夜梦回朔方,见将军于月下舞剑,剑光如雪,恍若天人。醒来惟见窗外细雨空蒙,更觉帐冷衾寒。」
「将军再不来,江南的桃花,怕是要替本世子相思成疾,零落成泥了。」
「盼安。」
「勿念。」
「林逐欢 顿首」
末尾,他想了想,又提笔在信笺一角,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写罢,林逐欢吹干墨迹,将信笺小心折好,装入特制的防潮油纸信封。又取出一枚特制的紫铜印鉴,在特制的火漆上用力按下,留下一个繁复的“欢”字暗纹印记。
“来人。”他唤来心腹长随,“老规矩,用最快的渠道,送往朔方,交镇国公亲启。”
长随恭敬接过,悄然退下。
林逐欢重新倚回软榻,望向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下来,映照在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上,花瓣上晶莹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他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朴素却温润的玄铁指环,那是临别时祁玄戈亲手为他戴上的。
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着熨帖的暖意。江南虽险,北境虽远,但鸿雁传书,情思不绝。
他知道,在遥远的朔风之城,有一个人,正以他如山岳般的方式,守护着他们的根基,也等待着他的消息。
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孤军奋战之感,似乎被这封即将北去的信笺冲淡了许多。
他唇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狡黠与自信的笑意。
什么魑魅魍魉,尽管放马过来。
本世子的背后,可是站着整个北境,站着……他的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