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山的积雪还未褪尽,山风卷着残雪掠过崖边老松,在三人衣袂上沾了点点白痕。烛九溟走在最前,腰间“承道”断剑的剑鞘泛着暗金光泽,鞘身斑驳的金斑与后颈凸起的剑骨纹路交相辉映,像是有活物在皮下游走,烫得他后颈发疼——自剑冢取剑那日起,这古修血脉便总在紧要处翻涌,似是催促着什么。
“九溟你看。”铁战粗粝的手掌扯了扯他衣袖,声线里带了丝紧绷。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晨雾中隐约露出一角飞檐,檐下铜铃被风撞得轻响,系着的布幡正猎猎翻卷。那幡上“灵枢宝器”四个朱字已褪成淡红,被风卷起时,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显了形:“引气三重瓶颈难破?三枚精元助君直上;筑基丹火候不足?五枚精元补全火候。”
“到云来坊了。”苏婉儿拢了拢月白斗篷,指尖触到腰间冰魄丹瓶,凉意顺着经络漫开。这中州最大的散修聚居地,她早有耳闻——说是坊市,实则是灵枢黑市最猖獗的巢穴。晨雾渐散,青石板路湿漉漉地铺陈开来,两侧屋檐挂着的冰棱滴着水,混着街角飘来的腥气、铜臭,直往人鼻腔里钻。
黑市的喧嚣比想象中更刺耳。百余个货摊沿着长巷排开,竹席上摆着黑黢黢的枢器,有的表面裂着细缝,渗出暗红液体,像是凝固的血。摊主多是形容枯槁的散修,面色青灰如蒙了层灰布,见有生客来,立刻堆起谄媚笑意:“客官里边请,新到的锁魂枢,吸精元快得很!”几个面生的修士正围着货摊讨价还价,其中个穿玄色短打的青年捏着枚拇指大的枢器,眉梢都挑起来:“这枢器吸了三户凡人精元,每户精元都凝得结实,足够我冲引气三重!”
烛九溟的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他记得冰棱镇李伯临终前的模样——全身血脉都被枢毒绞成黑纹,最后连魂魄都被枢器吸得干干净净。此刻再看这满摊“宝器”,只觉喉间发腥。他信步走到最近的货摊前,摊主立刻捧了枚枢器递来,那东西入手凉得刺骨,表面还沾着黏腻的血渍:“客官好眼力!这是刚从南边送来的锁魂枢,吸精元——”
“啪!”
脆响如瓷裂。烛九溟掌心金纹骤然亮起,那枢器在他指缝间碎成齑粉。金芒如活物般窜出,裹着团雪色精元浮在半空——精元里隐约有婴儿的轮廓,眉眼未开,小拳头却攥得死紧,像是被吸走时还在挣扎。
“你们卖的不是宝器,是吃人!”他的声音混着古修血脉的震颤,如沉雷炸响。屋檐上的残雪簌簌落了满地,几个离得近的修士被震得踉跄后退,连货摊上的枢器都被震得滚落在地。全场霎时静了,只有那团婴儿精元在金芒中轻颤,雪色映得众人脸色发白,连廊下的铜铃都哑了声。
“造孽啊……”角落传来抽噎声。一个灰衣老者扶着墙踉跄过来,腰间的玉佩撞在青石板上,叮铃作响。他鬓角全白,眼尾的皱纹里还挂着泪,膝盖砸在地上时发出闷响:“小友说得对,这枢器……是吃人的鬼东西!”他颤抖着掀开衣领,脖颈处爬满青黑纹路,像条活物似的蠕动,“我姓张,本是清微宗外门。上月为冲引气境,经人介绍买了这枢器,吸了同门精元……可这鬼东西吸完别人,竟开始吸我的丹!”
苏婉儿上前两步,指尖凝出一缕冰雾。她腰间冰魄丹的冷香漫开,那黑纹遇了这气息,竟像见了天敌般蜷缩,颜色也淡了几分。“这是枢毒。”她低声道,指尖轻轻划过张叔脖颈,“和冰棱镇李伯中的毒一模一样,连纹路游走的轨迹都分毫不差。”
张叔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抓着烛九溟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本想……就吸一次。吸第一个同门时,他求我放过,说家里还有老母亲……可精元入体时那股子舒坦劲儿,比吃了筑基丹还痛快。我便想,再吸一个,冲引气四重;再吸一个,说不定能筑基……”他指向货摊后堆着的破布包,布角露出半截红绳,“那些精元,有隔壁村扎羊角辫的小娃,有山脚下纺线的老妇……他们的魂被困在枢器里,夜里我总听见哭喊声,喊‘阿娘救我’,喊‘疼啊’……”
铁战蹲下身,捡起块枢器碎片。碎片内侧刻着个“玄”字,笔锋刚劲,是天工府独有的符印。他捏着碎片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如骨:“冰棱镇那枢器底部,刻的也是这‘玄’字。天工府号称天下第一器阁,没想到连黑市都渗透了。”
黑市的喧嚣彻底散了。几个摊主手忙脚乱收着枢器,眼神躲闪不敢看人;有个穿葛布短打的年轻散修红着眼眶,抄起石墩砸向自家货摊,枢器碎片飞溅,他吼得嗓子都哑了:“老子早该知道没好货!去年我阿妹就是被这鬼东西吸走的精元,现在才明白……”更有甚者跪在张叔身侧,扯开衣领露出蔓延至胸口的黑纹:“我也中了毒!上个月吸了三个猎户的精元,现在丹田里的气跟漏了似的……小友可知道解法?”
烛九溟望着满地碎枢,又看向那团仍在金芒中轻颤的婴儿精元。后颈剑骨烫得厉害,像是有团火顺着脊椎往上窜——那是古修圣骨在共鸣。他抬手轻轻一引,金芒裹着精元缓缓落在掌心。精元里的婴儿轮廓突然清晰了些,小脸上的惊恐渐渐褪去,竟似对着他笑了笑。他指尖金纹流转,精元融入金芒,化作道白影飘向云端,越飞越高,最终消散在晨光里。
“解法……”他望着远处天工城方向,声音里淬了冰,“先砸了这些吃人的枢器,再去砸了造枢器的根。”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古修”,声音清亮如稚子。接着是老者的沙哑嗓音:“古修!”年轻修士的吼喝:“古修!”声浪此起彼伏,震得屋檐冰棱噼啪坠落。张叔抹了把泪,抄起货摊上生了锈的铁镐,镐头撞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小友若带我们反了这吃人的灵枢,我这把老骨头,拼了!”
风卷着碎幡飘起,“灵枢宝器”的朱字被撕成碎片,“宝”字残片落在满地碎枢上,被暗红液体浸透。烛九溟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断剑山剑冢石壁上的刻字:“以血承骨,以骨继道”。原来古修的道,从来不是血脉里的金斑玉骨,而是要替这世间被吃的人,讨回公道。
晨雾散尽,云来坊的青石板路上,碎枢与碎幡混作一团。有人抄起石墩,有人拔出锈剑,此起彼伏的“砸了”声里,第一块枢器碎片飞向街角的“灵枢宝器”布幡——那面曾沾着无数血污的幡子,终于在碎枢与怒火中,化作了漫天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