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三刻,归真谷的飞舟裹着晨雾破云而下。舟身刻着的玄龟纹在霞光里泛着青黑,十二根帆索被罡风扯得紧绷,终于在崖顶投下一片阴影——地渊枢外的断崖到了。
云无迹当先跨出舱门,青衫下摆刚触到崖石便被腥风卷得猎猎作响。他伸手扶住崖边青藤,指尖却触到一片黏腻——那青藤的枝桠早被黑褐色黏液浸透,像是被熬煮过的腐血,正顺着石缝缓缓往下淌,在崖壁上拉出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幽渊深不见底,下方传来的风里裹着细碎铁屑,打在脸上如针芒刺过,混着此起彼伏的哀鸣,像是有人用锈刀刮擦青铜鼎,又夹着几缕女子的抽噎、孩童的哭嚎。
“这地渊枢……”云无迹喉结动了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藤上凸起的节疤,“我幼时随师游历,此处原是青丘狐族的洞天。那时崖壁生满金盏藤,晨露落下来能溅起星子似的光,哪像如今……”他话音未落,崖下突然传来“咔”的断裂声,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窜出!
众人慌忙后退半步,待看清那物时皆倒吸冷气:半具玄铁骨架支棱着,关节处还挂着未完全剥离的妖修残躯,青鳞上血渍未干,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尾椎处嵌着枚幽蓝晶核,表面流转着蛛网似的银纹,倒像是把活物的魂魄锁在其中。最骇人的是它的喉管——半边是妖兽的尖牙,半边是锈蚀的齿轮,发出的声音像是被碾碎的瓷片:“放……我……出……去……”
烛九溟心口突然一紧,袖中圣骨烫得几乎要穿透布料。他本能地运起《不灭圣体诀》,周身腾起淡金微光,眼前景物骤然虚化——那机械兽体内,一缕半透明的魂魄正疯狂撞击晶核!每撞一次,晶核便亮上几分,魂魄却淡上几分,像是被抽干灯油的烛火,明明灭灭间只剩最后一丝残焰。“是妖修残魂!”他脱口而出,指尖无意识攥紧袖口,“它们在……用自己的魂,喂灵络网!”
“孽障!”剑痴长老早按剑在手,玄铁重剑“嗡”地出鞘三寸,振袖挥出一道金芒。那剑罡如匹练横空,带着千钧之势劈向机械兽,却在触及玄铁骨架时突然扭曲——金芒像被无形的手揉作碎光,星星点点散在崖石上,只烧出几个焦黑的小坑。剑痴白眉倒竖,重剑“当”地磕在石上:“怪哉!这等玄铁之躯,本不该阻我金属剑罡!”
“它们不是要战,是求死。”无垢残魂的声音突然在烛九溟识海响起,带着几分沧桑的叹息,“灵络网用晶核锁了残魂,逼其以魂饲枢。这些妖修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再助纣为虐,所以才用残魂阻修士杀招——它们要的,是个痛快解脱。”
烛九溟望着那机械兽。它的呜咽声里早没了刚窜出时的暴戾,此刻前爪扒着崖石的力道轻得像是在哀求,幽蓝晶核的光也暗了几分,倒像是在应和无垢的话。他忽然想起前日在铁壁枢见到的婴骸——那些被钉在枢体上的小身子,魂魄被抽成丝线缠在齿轮间;想起沙海老族长,弥留之际还在用最后一口气说“求你,别让我变成啃食同类的怪物”。原来灵络网的残忍,从不是只夺性命,更要抽走生的尊严,把活物变成自己啃噬自己的刀。
“我来送你们。”烛九溟解下腰间圣骨,指腹抚过骨茬处——这截取自上古圣人的遗骨,此刻正泛着温润的淡金光,像是被注入了活气。他向前走了两步,机械兽竟缓缓伏低前爪,将嵌着晶核的颈侧对准他,喉间的呜咽轻得像是叹息。
“得罪了。”烛九溟低声道,抬手按上晶核。圣骨的金光瞬间活了过来,顺着机械兽的关节缝隙钻进去,像是一群金蝶扑向那缕残魂。残魂先是剧烈一颤,像是被烫到般蜷缩成团,可待金光裹住它时,却又慢慢舒展——竟是只三尾白狐的模样!狐眼泛着幽蓝,与晶核的光交相辉映,它对着烛九溟低鸣三声,声音清越如泉,方才还夹杂着哭腔的呜咽,此刻竟成了感恩的轻吟。
“原来如此!”剑痴长老恍然,重剑“唰”地入鞘,“用圣骨渡魂,比劈碎枢体更合它们心意。”他转身对着渊底朗声道:“尔等若愿解脱,便伏低躯壳!”
话音刚落,渊底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嚎。先是一头青鳞豹形的机械兽攀上来,颈侧晶核闪了闪,竟主动蹭了蹭云无迹的衣袖;接着是头鹰身蛇尾的,翅尖的玄铁刮得崖石“刺啦”响,却小心翼翼地把晶核露出来;最末那头最是凄惨——半张脸还留着妖修原样,是个穿石榴裙的少女,另一半却是锈迹斑斑的齿轮,她望着云无迹,喉间发出含混的“谢”字。
烛九溟与剑痴、云无迹分头行动。烛九溟的圣骨金光所过之处,残魂化作荧光消散;剑痴的剑罡不再劈砍,而是凝成细针,精准刺破晶核锁魂的银纹;云无迹的云雾最是温和,裹住机械兽的残躯,免得玄铁碎片划伤将散的魂魄。一时间,崖边金芒、青雾、银针交织,机械兽的玄铁骨架“轰”然坠渊的声响接连不断,倒像是在为解脱的魂魄奏乐。
待最后一头机械兽倒下时,地渊深处传来闷响,像是压了千年的巨石终于滚落。星图盘的血珠又坠一颗,这次的轻响里竟带着几分释然,像是被松开的琴弦。烛九溟望着手中圣骨,骨身上第三条脉纹若隐若现,像是被风吹开的雾,露出一线星光。
“原来破灵络,不只是毁枢体。”他指尖抚过脉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更要还万灵一个体面。”
崖风卷过,竟吹散了盘踞许久的腥气。众人这才看清,渊底不知何时露出一角青石板——是块半埋在碎石里的旧碑,石面斑驳,刻着“万物有灵,生死由心”八个字,笔锋苍劲,像是用剑刃刻就的。烛九溟足尖一点跃下崖壁,袖中圣骨突然发烫,他伸手拂去碑上积尘,指腹触到刻痕的瞬间,圣骨与碑纹同时泛起微光,像是故人重逢的轻语。
他忽然明白,这一仗他们破的不只是灵络节点。灵络网最阴毒的杀招,从来不是用枢体囚人,而是用生念为笼——让活物为了不变成怪物,自己撞向吞噬魂魄的晶核;让父母为了不啃食子女,主动把魂魄喂给齿轮;让万灵自己成为吞噬自己的刀。而他们今日所做,不过是递了把解绳的刀,让这些被困在生死之间的魂灵,能堂堂正正说一句“我愿解脱”。
归真谷的飞舟重新升空时,地渊的哀鸣已彻底沉寂。云无迹立在船头,望着脚下逐渐缩小的深渊,青衫被风掀起,露出腰间半枚玉珏——那是他幼时在青丘得到的,此刻正与渊底旧碑遥相呼应。剑痴长老擦拭着重剑,剑身上映出众人的影子,他忽然轻笑:“今日才知,这世间最利的剑,不是劈碎顽石的,是斩断执念的。”
烛九溟站在船尾,圣骨在掌心温温的。他望着下方,见渊底旧碑的光越来越亮,像是要把“万物有灵,生死由心”八个字刻进天地间。众人心中的火却烧得更旺——原来对抗灵络网,从不是以杀止杀,而是以仁破妄。这一路他们要护的,不只是千万性命,更是万灵求死得死、求生得生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