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抚剑镇,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新木的清香。倒塌的房屋正在清理,损毁的街道也在重新铺设,叮叮当当的劳作声取代了往日的死寂,虽然缓慢,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
许轻舟站在镇子中央临时搭建的木台旁,看着赵莽和王庆丰等人,将一份份誊抄好的文书张贴在告示栏上。文书上,清晰地列出了乌衣帮强占产业的归还细则、抚剑镇新的自治章程草案,以及关于春税定额、劳役分配的具体办法。
镇民们围拢过来,识字的大声念着,不识字的侧耳倾听,脸上表情各异,有期盼,有疑虑,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许家小子……不,许管事,”一个老农挤到前面,怯生生地问道,“这上面说,乌衣帮占去的桑田,真能还给我们?”
许轻舟看向他,认得是镇西的李老丈,儿子前些年就是被乌衣帮逼债打死的。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肯定:“李老丈,白纸黑字,地契副本也在这里公示,三日后,便可按册领回。”
李老丈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嘴唇哆嗦着,就要跪下:“谢……谢谢许管事!谢谢各位老爷!”
许轻舟连忙上前扶住他:“李老丈,使不得。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类似的场景在告示栏前不断上演。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与痛苦,在得到明确的承诺后,化作了哽咽与释然。许轻舟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解释着每一条章程,语气始终平和,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知道,重建不仅仅是修复房屋和街道,更是重建人心,重建秩序,重建那份被乌衣帮和接连变故摧毁的、对这片土地的归属与信任。
处理完镇务,他又去了镇子边缘,那里正在搭建几排简陋的屋舍,用以安置在动乱中失去亲人和房屋的孤寡。他挽起袖子,和工匠们一起搬运木料,夯实地基。汗水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勾勒出逐渐坚实的肌肉线条。他没有多话,只是默默劳作,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与他们同在。
傍晚,他回到临时居住的小院。许撼山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慢慢擦拭着那柄陪伴他大半生的玄铁重剑。剑身依旧沉重,但他的动作却显得有些吃力,左肩的伤势让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挥洒自如。
听到脚步声,许撼山头也没抬,只是淡淡问道:“镇上都妥当了?”
“章程已公布,人心还算安定。”许轻舟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周廷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似乎在等州府的回复。”
许撼山“嗯”了一声,继续擦剑,布满老茧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剑脊,眼神有些悠远:“官府的人,像水里的泥鳅,滑不留手。这次吃了瘪,不会轻易罢休。明的不行,恐怕会来暗的。”
“我明白。”许轻舟放下水瓢,“已经让赵教头加派了人手,日夜巡守,尤其是煤场和林场那边。”
许撼山停下动作,抬眼看了看他,目光深邃:“光防着不行。打铁,还需自身硬。”
许轻舟心中一动,知道三叔公意有所指。
果然,许撼山将重剑靠在石桌旁,缓缓道:“从明日起,寅时三刻,后山老地方。”
许轻舟重重点头:“是。”
接下来的日子,许轻舟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天未亮便起身,前往后山那处熟悉的溪涧空地,接受许撼山的指导。许撼山不再教他具体的招式,更多的是锤炼他的筋骨,打磨他的气血,引导他去更深层次地体会“撼山诀”中那股与大地共鸣的“意”。
许撼山的要求比褚老更加严苛,甚至可以说是残酷。他让许轻舟背负着沉重的石锁,在湿滑的溪石上站桩,一站便是两个时辰,稍有晃动,便是毫不留情的藤条抽下。他让许轻舟徒手劈砍坚硬的青冈木,直到双手皮开肉绽,再浸泡在刺骨的溪水中,用气血去温养修复。
“痛吗?”许撼山看着许轻舟血肉模糊的手掌,声音冰冷。
“痛。”许轻舟咬牙回答,额头上冷汗涔涔。
“记住这痛!”许撼山厉声道,“敌人不会对你留情!想要活下去,想要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就得比别人更能忍痛,更能吃苦!”
除了体魄的磨砺,许撼山也开始向他传授一些粗浅的兵法韬略,如何观察地形,如何调配人手,如何判断人心向背。他知道,许轻舟将来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好勇斗狠的江湖客,还有官场上的倾轧,以及更庞大、更隐秘的势力。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许撼山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简易的沙盘,“抚剑镇看似安稳,实则四面皆敌。官府虎视眈眈,星罗宫绝不会善罢甘休,周边其他镇子,也未必没有趁火打劫的心思。你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许轻舟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被投入了知识的海洋。白天处理繁杂的政务,与各色人等周旋;清晨和夜晚则在三叔公的严厉教导下,进行着近乎自虐的苦修。他的身体日益强健,气息越发沉稳,眼神也变得更加深邃内敛。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登上镇后的矮山,遥望祖祠的方向。那片废墟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插在寒潭中的“承岳”剑鞘,仿佛在无声地呼唤。
他知道,修复祖祠,唤醒“承岳”,是许家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安抚地脉、稳固抚剑镇气运的关键。但这需要庞大的资源、精湛的技艺,以及……或许还需要某些失传的秘法。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这一日,他刚从后山修炼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王庆丰便急匆匆地找来,脸上带着忧色。
“轻舟,不好了!镇子往州府送信的驿使回来了,说……说州府驳回了我们按旧例缴税的呈请,严令必须加倍!而且,周参军那边放出风声,说我们许家持有的前朝地契……可能……可能不被认可!”
许轻舟擦汗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官府的打压,并未因暂时的妥协而停止,反而以更正式、更猛烈的方式,卷土重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对王庆丰道:“王叔,别急。召集赵教头他们,老地方商议。”
风雨,似乎又要来了。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少年。他的拳头,他的智慧,他身后逐渐凝聚的人心,都将成为他应对这场风雨的底气。
他抬头,看向州府方向,目光沉静,却仿佛有山岳般的重量在其中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