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内，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频嗡鸣与指尖敲击控制台的细微声响交织。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与全息投影散发的微光混合，营造出一种近乎无菌的、剥离情感的观察氛围。
“心率异常波动，神经电信号出现高强度、非典型峰值。”技术员紧盯着面前瀑布般流过的生物数据，语速快而清晰，“生物电活动模式正在被未知程序重组，传导效率…正在以指数级提升。”
陈远山教授快步走到主监测仪前，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沟壑般的皱纹里写满了忧虑。“把实时神经界面扫描影像调出来，最高精度。”他下达指令，随即转向医疗舱，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凌哲，能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感觉吗？”
医疗舱的透明罩内，凌哲躺在柔软的支撑凝胶上，脸色苍白，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他的声音透过内置扬声器传出，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剥离了部分痛感的清晰：“感觉…不像纯粹的疼痛。像是…有无数根极细的冰针，沿着我的神经网络同步穿刺、连接…尤其是在那些晶化纤维密集的区域，灼热和冰寒感交替出现。”
当高精度全息影像在控制台中央展开时，整个医疗中心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单调声响。
“这…这不可能…”一名年轻的技术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仪器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影像中，呈现的不再是纯粹的人类神经系统。无数银白色的、细微到纳米级别的节点，正如同拥有集体智慧的银色菌落，沿着神经束的轨迹精准而迅速地蔓延、渗透。它们并非简单地附着，而是在与生物组织进行着强制性的、结构层面的融合，将原本柔软的神经纤维，包裹、强化，甚至部分替代，闪烁着非生命的金属冷光。
陈远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大t7至t12脊神经束区域，聚焦节点融合界面。”影像应声放大，细节纤毫毕现。他指着那些错综复杂的交织点，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看这里，这些自称为‘调和者’的东西，它们不是在破坏，而是在…重建他的神经通路，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李嵩，你看到了吗？”
李嵩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在观察窗前，深邃的目光穿透高强度玻璃，落在医疗舱内的凌哲身上。“看到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它们在改造他，毋庸置疑。但方式…很特别。”
“特别？”陈远山猛地转向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这根本是强行入侵！是寄生！看看他的海马体活动模式——”他指向另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大脑特定区域的能量图谱，图案混乱而异常。
“正在进行深度模式分析。”主技术员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舞，调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初步数据显示，这些纳米节点确实在极大增强神经信号的传导速度和精度，同时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生物-机械混合型连接通道。但是…”
“但是什么？”陈远山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它们同时也在主动抑制某些特定类型的神经活动。”技术员调出另一组对比鲜明的波形图，“特别是与强烈情绪反应相关的脑区。看这里，杏仁体的生物电活动被精准地限制在一个极低的、恒定的‘安全阈值’内，几乎被完全钝化。”
就在这时，医疗舱内的凌哲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支撑凝胶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它们…在和我…对话…”
“对话？！”陈远山一个箭步冲到医疗舱前，手掌按在冰冷的罩壁上，“凌哲！说清楚！什么形式的对话？”
“不是语言…是数据流…纯粹的数学结构…”凌哲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个字都需要从信息的洪流中艰难打捞，“几何图形…无限递归的拓扑模型…在我意识里…闪过…”
李嵩的目光锐利起来，冷静地分析道：“看来，‘守望者’留下的，不只是一道简单的保险丝或者防火墙。它们在进行某种…针对性的‘升级’，以适应它们所认知的‘威胁’。”
“这不是升级！”陈远山激动地反驳，手指指向生命体征监测屏，“这是强制性的、非人道的改造！看看他的生理指标——皮质醇水平像过山车一样异常，肾上腺素在持续超量分泌，这根本不是平静的接纳，这是机体最典型的、最高级别的应激反应！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打破了现场的争论。
“意识连接请求！高强度、非标准协议！”技术员惊呼，声音变了调，“来源锁定——反宇宙！是薇拉小姐发出的信号！”
几乎在同时，医疗舱内的凌哲身体再次剧烈震颤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它们…在推动我们…强制连接…”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语。
“立即记录所有神经信号和生物数据！一纳秒都不能遗漏！”李嵩立刻下令，声音斩钉截铁，随即看向陈远山，“陈教授，注意观察他的前额叶与边缘系统活动模式对比。”
陈远山紧盯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脑区成像图，脸色越来越苍白：“前额叶皮层，负责逻辑、计算和认知的区域，活跃度飙升到危险水平…但边缘系统，尤其是负责情感、记忆和情绪体验的部分，被强烈抑制…这模式…这就像…”
“就像什么？”李嵩追问，目光如炬。
“就像在最大限度地保留并强化其‘工具性’的认知功能的同时，系统地剥离其作为‘人’的情感干扰和主观偏好。”陈远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深切的悲哀，“这些‘调和者’…它们不是在治疗他，它们是在将他重构成一个最理想的、绝对理性的‘操作员’或…‘接口’。”
医疗舱内，凌哲突然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不再是人类的焦距，而是急速闪过的、如同瀑布般的银白色数据流。“我看见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稳，失去了先前的痛苦和波动，冰冷得像机器在播报，“薇拉那边的实验室结构…三维坐标清晰…还有…一条覆盖在视觉信号上的警告信息…”
“什么警告？！”陈远山急切地俯身。
“‘界限即将打破’…”凌哲用一种毫无情感的语调复述，“‘调和者’说…‘容器必须做好准备’。”
李嵩与陈远山交换了一个无比凝重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看来，”李嵩缓缓说道，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两个维度之间物理性的危机，还有来自更高维度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某种‘引导’？或者说，‘驯化’？”
医疗舱的主监测屏幕上，代表“调和者”与宿主神经系统融合进度的百分比数字，正以一种稳定而不可阻挡的趋势，持续攀升。
而在医疗中心的阴影角落里，一个标记着“通用版代躯”的密封运输箱，正被身着黑色制服的安全人员，悄无声息地运往深处的特殊测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