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证司的筹建,如同一架开始缓慢但坚定转动的精密器械,每一个齿轮的磨合,每一根链条的衔接,都需要陆清然倾注大量的心血。白日里,她要指导那五名年轻的学员进行基础训练,从骨骼名称的背诵到探针使用的角度,事无巨细;午后,她要整理萧烬送来的那些珍贵物资,分门别类,记录在册,思考如何将它们融入未来的检验流程;夜晚,她则要伏案疾书,将脑海中另一个世界的知识,转化成这个时代能够理解、接受的文字和图解。
忙碌,几乎是她的常态。官署内常常灯火通明至深夜,只有窗外呼啸的秋风与屋内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相伴。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份忙碌中,悄然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萧烬来访的次数,渐渐频繁起来。他并不总是事先通报,有时是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有时是在华灯初上的傍晚,甚至有时,是在陆清然埋首案牍直至深夜的时分。
他的到来,往往很安静。玄甲卫会无声地守在官署院外,他自己则如同融入这环境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或者干脆自行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有时,他会带来一些东西。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可能只是城中某家老字号新出的、还带着温热气息的桂花糕,或是御膳房特制的、模样精巧不易掉渣的酥饼,用干净的油纸包着,轻轻放在她堆满书稿的案几一角。
“歇会儿,吃点东西。”他的话语总是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关切。
陆清然从繁复的思绪中抬起头,看到那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点心,以及他静立在一旁的身影,心中那根因过度专注而紧绷的弦,会不由自主地松弛几分。她也不多言,只是点点头,净了手,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驱散了些许疲惫。
而他,并不打扰她。有时会负手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叶子已快落尽的老树,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会踱步到书架前,随手拿起她编写到一半的《毒物辨析初探》草稿,静静地看上一会儿,虽然那些专业术语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但他看得很认真;有时,他甚至会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离她不远处,拿起她桌上那些用于练习的、普通的矿石或植物标本,用手指摩挲着,感受其质地,目光却时常落在她伏案疾书的侧影上。
屋内很静,只有她笔尖的沙沙声,偶尔炭笔折断的轻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安宁氛围在空气中流淌,不需要言语,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汇,彼此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声的陪伴与支撑。
有一次,陆清然为了验证一种从西域传来的植物毒素的性状,需要记录其在不同温度下的颜色变化,必须在特定时辰连续观察记录。那夜,她几乎彻夜未眠,守在特制的铜盆边,盯着那咕都冒泡的汁液,每隔一刻钟便记录一次。
秋夜寒凉,官署内虽有炭盆,但久坐之下,依旧觉得手脚冰冷。就在她又一次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准备提笔记录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貂绒大氅,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猛地回头,只见萧烬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身后,他仅着常服,显然是刚来。
“王爷?您怎么……”她有些愕然,更深露重,他竟此时过来。
“路过,见灯还亮着。”他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她面前那盆颜色诡异的汁液和密密麻麻的记录纸,“还需多久?”
“大概……还要一个时辰。”陆清然拢了拢肩上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大氅,一股暖意仿佛顺着布料渗入四肢百骸。
萧烬没再说什么,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没有问她在进行什么实验,也没有催促,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偶尔,他会起身,默不作声地为炭盆添上几块新炭,让屋内的暖意维持得更久一些。
长夜漫漫,寒灯如豆。两人一坐一立,一记录一陪伴,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却仿佛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的画面。那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能驱散深夜的孤寂与寒冷。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实验终于完成。陆清然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浓重的疲惫袭来。她转过头,发现萧烬依旧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未曾变过,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结束了?”他问。
“嗯。”陆清然点头,想将大氅还给他。
“穿着吧,晨露重。”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替她拢了拢大氅的领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下颌,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两人皆是一顿。
陆清然垂下眼帘,能听到自己忽然有些失序的心跳声。
萧烬收回手,神色如常:“回去歇息吧,今日不必来得太早。”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陆清然站在原地,肩上披着他的大氅,上面还萦绕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包裹了她疲惫的身心。
这样的日常,渐渐成了习惯。他不再是那个只存在于权力巅峰、杀伐决断的镇北王,而是在她忙碌世界里,一个沉默却坚实的存在。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他的偶尔闯入,习惯了他带来的点心,习惯了他无声的陪伴,甚至……开始依赖这份存在于喧嚣与压力之外的、难得的宁静与温馨。
一种超越合作、超越感激的默契与温情,在日常的点滴中,悄然滋生,无声蔓延。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