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渐深,罗浮仙舟的日升月落仿佛也染上了几分不同的色彩。
苏拙依旧在那方客院中,只是院中的空气,不再是以往那种近乎凝滞的沉静,而是悄然流动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的暖意。
这变化的源头,清晰可见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曾几何时,他的笑容如同冰原上极光,美丽却带着遥远的寒意,更多是出于礼节或某种难以捉摸的算计。
但如今,那笑意却像是春回大地后,自然而然绽放的花。
当白珩提着一食盒香气四溢、造型却有些歪扭的点心,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时,苏拙不再只是淡淡一瞥。
他会真的凑近些,仔细端详那奇特的造型,然后抬起眼,眉梢轻扬,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清朗,带着真实的愉悦:
“你这手艺……倒是有几分‘抽象派’的风骨。”
不再是疏离的点评,而是带着温度的调侃。
最近苏拙时常惹得白珩又羞又恼,作势要打他,他却笑着侧身避开,眼底流转着明亮的光彩。
他甚至开始主动“招惹”白珩。
一日,见她又在翻看那本狗血话本,看得咬牙切齿,苏拙放下手中的书卷,故意拖长了语调,模仿着话本里男主角的腔调:
“‘为了这天下苍生,我只能负了你!’——嗯,此话倒有几分道理,苍生为重嘛。”
白珩气得拿起软枕就砸过去,他却哈哈一笑,轻松接住,眼中满是计划得逞的愉悦,那鲜活的神情,与往日判若两人。
景元来访时,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位师伯的不同。
交流完公务,景元斟酌着提起镜流暂离仙舟的消息,语气谨慎。
苏拙正摆弄着一副新得的、据说是某个失落文明棋类的玩意儿。
闻言,他落下一子,脸上并无阴霾,反而是一种带着释然和些许感慨的温和笑容:
“雏鹰离巢,方能翱翔九天。她若能走出自己的路,是好事。”
那笑容里有关切,有祝福,是长辈看到晚辈终于迈出一步的欣慰,真切而温暖。
自己独处时,他也不再是面无表情的雕像。
泡茶时,会因水温恰到好处而微微颔首,哼起一段不知名的小调;
观星时,会因捕捉到星轨间一个精妙的联动而双眼发亮,低声赞叹:“妙啊!”。
他似乎真的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不再刻意维持平淡超然的面具,而是任由内心的情绪如实地反映在脸上。
那笑容,是鲜活的,是生动的,带着温度,带着色彩,仿佛他重新找回了与这个世界真切共鸣的能力。
他享受着白珩带来的热闹与陪伴,不再是容忍,而是真的感到有趣;
他看待景元的努力与镜流的抉择,不再是冰冷的评估,而是带着人情味的理解与期待。
他行走在罗浮街头,看着市井繁华,听着孩童嬉闹,嘴角会自然地上扬,那是一种融入其中的、感受到生活趣味的笑容。
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鲜活与松弛,让他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然而,正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在这份看似达到极致的“圆满”与“鲜活”之下,一种微妙的饱和感,也开始悄然滋生。
某一日午后,阳光正好,白珩靠在他身边的软榻上睡着了,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苏拙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又看了看庭院中摇曳的花草,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浅笑,心中却莫名地飘过一个念头:
“一切……都很好。只是,似乎……太‘好’了点。”
这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轻,却清晰地打破了那种完美的平衡。
他脸上的笑容未褪,依旧温暖,但眼底深处,那属于探索者与挑战者的锐利光芒,却开始重新凝聚,越来越亮。
他感受到体内那沉寂已久的、曾经【虚无】留下的隐约悸动,那是对“存在”本身的终极诘问,是无法用眼前温馨日常来填补的、更深层次的渴望。
他不愿在任由它在自己体内荼毒,他要主动出击,将【虚无】拿下。
此刻,自认为心境圆满的苏拙,心中的自信快要溢出。
他的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出云。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迫不及待的兴奋,那不再是满足于现状的安然之笑,而是旅人整装待发、即将踏上全新征途时,充满昂扬斗志与无限期待的笑容。
新的风暴,将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之地等待着他,而他,正微笑着,主动迎向它。
……
神策府后园,一处僻静的亭台内。
景元屏退了左右,亲自煮着一壶清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些许凝重的神色。
白珩坐在他对面,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在胸前一缕白发,脸上还带着些许刚从苏拙院中离开时残留的、轻松愉悦的余韵。
“白珩,”
景元将一盏清茶推至她面前,声音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沉凝:
“近日,你可有觉得师伯他……有些不同?”
白珩闻言,拨弄头发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抬起那双亮蓝色的眼眸,笑意盈盈:
“不同?是比以前爱笑了吧?这不是挺好嘛!总算不那么冷冰冰的,像个活人了。”
她的语气轻快,试图将话题引向积极的一面。
景元金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她,没有被她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带偏,他缓缓道:
“笑,自然是好事。
但师伯如今的笑……恕我直言,并非发自内心的欢欣,更像是一种……剥离了实质的、过于完美的表象。”
他斟酌着用词,指尖轻点桌面:
“从前师伯冷淡疏离,至少情绪是真切的,无论是无奈、烦躁,甚至是算计,都能窥见其心绪流动。
可如今这鲜活温暖,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虽然外表有了温度,内里却像是……空了一般。
而且这笑容,和八百年前,真的一样吗?”
白珩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她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遮掩自己细微的表情变化,强笑道:
“景元,你是不是太多心了?苏苏他只是想通了,放下了那些包袱,自然就显得轻松快活了些。
我们难道不该为他高兴吗?”
“放下包袱,与掏空内核,是两回事。”
景元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白珩那层自我安慰的外壳:
“我担心,师伯并非真正释然,而是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连同那些‘麻烦’一起,从他心中‘剥离’了出去。
现在的他,看似圆满鲜活,实则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虚无’。”
“虚无”二字,像是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白珩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何尝没有察觉?
那笑容虽然温暖,却总感觉少了些过去的棱角与深度;
那包容虽然宽厚,却仿佛失去了真正“在意”的锚点。
与他相处越久,那份无处不在的“好”,有时反而让她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
可是……
近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真切的笑语,那些温和的陪伴,那些她小心翼翼守护、甚至暗自沉溺的温馨日常……
她舍不得,也不敢去深究。
她害怕一旦捅破这层看似美好的窗户纸,眼前这如梦似幻的平静与欢愉,就会如同泡影般骤然碎裂,将她重新打回那个需要苦苦追寻、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原形。
于是,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挣扎与慌乱,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带着一丝敷衍:
“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关心则乱。
我会注意的,多陪陪他,总归是好的,对吧?”
她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明媚却略显仓促的笑容: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这茶不错,下次再聊。”
说完,不等景元再开口,她便如同逃离般,快步离开了亭台。
景元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深知白珩的聪慧,她定然也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愿、也不敢面对罢了。
他独自坐在亭中,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金色的眼眸中忧色更深。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鲜艳的色彩,未尝不是在虚无中燃尽前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