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红大会的热浪余温未散,晒谷坪上喧嚣的人群渐渐流向各自的家门,空气里还飘荡着钞票崭新的油墨味和村民们满足的欢声笑语。日头西斜,给吴家村的土墙灰瓦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梅运来正站在晒谷坪边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和老支书低声交代着合作社后续药圃轮作的事情。他脸上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褪去,眉宇间带着一种被巨大成就感撑起来的、沉甸甸的意气风发。
“支书叔,下一茬的紫云参苗子,得抓紧……”
话音未落,一个纤细的身影,像只受惊的蝴蝶,怯生生地挪到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动了。梅运来有所察觉,停下话头,和老支书一起转过头。
是李二妮。
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但浆得干干净净的碎花布衫,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仔细地系着。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崭新的、印着百货商店字样的硬纸鞋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脸颊上那两抹分红时染上的红晕非但没退,反而更浓了,像熟透了的山柿子,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子。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不安地扑闪着,就是不敢抬眼看向梅运来和老支书。
老支书人老成精,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堆起一个了然又促狭的笑容。他拍了拍梅运来的肩膀,声音洪亮:“运来啊,二妮找你有事,你们年轻人慢慢说,我先去瞅瞅那帮猴崽子,别把刚分的票子弄丢了!”说完,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脚步轻快地溜达开了,把空间留给树下的一对男女。
老槐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阴影,树下的光线顿时柔和幽静了许多。周围村民的喧闹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只剩下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和李二妮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紧张颤音的呼吸声。
梅运来看着眼前头都快埋进胸口、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李二妮,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柔软。他挠了挠后脑勺,放轻了声音,带着点吴家村男人特有的、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的粗粝温和:“二妮?找我有事?”
李二妮像是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终于鼓起勇气,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水汽、如同山间清泉般的杏眼,此刻勇敢地对上了梅运来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羞涩、紧张,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异常清晰:
“梅……梅大哥……”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个称呼,脸颊上的红晕瞬间又加深了一层。她不敢再看梅运来的眼睛,视线飞快地垂落,重新聚焦在自己紧紧抱着的那个硬纸鞋盒上。她笨拙地、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把鞋盒往前一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郑重。
“这个……这个给你……”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固执地继续说着,“我……我用今天分的钱……买的……我妈说……你该有双新鞋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再积蓄一点勇气,长长的睫毛飞快地眨动了几下,才把那句最重要的话,用细若游丝、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出来:
“莫……莫嫌弃……”
话音落下,她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头再次深深地埋了下去,只露出一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和那段白皙的脖颈。她维持着双手捧着鞋盒的姿势,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小学生,身体因为紧张和羞怯而微微发着抖。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也在那个崭新的鞋盒上跳跃。
梅运来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却又固执地捧着鞋盒的姑娘,看着她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看着她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侧脸和耳尖。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些许酸涩和温暖的复杂情绪,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的心口。
他认得那个鞋盒上的百货商店标志,是镇上最大的那家。他也知道,李二妮家的情况。她爹走得早,全靠她妈吴婶里里外外操持,拉扯她长大,日子过得紧巴巴。今天分红的钱,对她家来说,是笔巨款,是能改善生活、能让吴婶少辛苦点、能让二妮自己添置点像样东西的“活命钱”。
可吴婶……竟然让二妮用这钱,给他买了一双鞋?那句“**你该有双新鞋了**”,仿佛带着吴婶那熟悉的、带着关切和唠叨的乡音,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想起了小时候饿肚子,是吴婶偷偷塞给他热乎的红薯;想起了下雨天摔在泥地里弄破了裤子,是吴婶把他拉进屋,一边数落一边给他缝补;想起了爹娘忙时,是吴婶家的灶台总给他留着一碗热粥……那些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此刻因为这双鞋,变得无比清晰。
梅运来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鞋,还是他从州城回来时穿的旧皮鞋,鞋面沾满了泥点,鞋帮子边缘磨得起毛,鞋底也快磨平了。在村里跑前跑后,风里来雨里去,这双鞋早就狼狈不堪,只是他自己从未在意过。
心头那股暖流涌动得更厉害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缓缓伸出手,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粗糙的、带着泥土和汗水印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少女体温和汗湿手印的硬纸鞋盒。
盒子很轻,在他手里却又重逾千斤。
“二妮……”梅运来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柔软,“**替我……谢谢吴婶……**” 这句道谢,不仅仅是对这双鞋,更是对那份延续了多年的、如同亲人般的关怀。
他打开了鞋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崭新的男式布鞋。黑色灯芯绒的鞋面,厚实的橡胶底,针脚细密扎实。款式很普通,甚至有些土气,但一看就知道是结实耐穿的好料子。鞋里还细心地垫着一层软软的、雪白的鞋垫。
这朴实无华的一双鞋,却像一道无声的暖流,瞬间包裹了他奔波劳碌、沾满泥土的双脚。一股酸涩的热气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这不仅仅是二妮的心意,更是吴婶那份如同母辈般的惦记。
树影婆娑,微风拂过李二妮的辫梢。她依旧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等待着。那紧张又期盼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槐树下的方寸之间。听到梅运来那句“谢谢吴婶”,她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但头埋得更深了。
梅运来看着鞋,又看看眼前这个善良又固执得让人心疼、替母亲传递心意的姑娘,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二妮,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鞋上,声音温和而认真,“这鞋……好,很合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