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新世纪的门槛,带给中国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重的混乱与魔幻。紫禁城,这座帝国的中心,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狂热而恐慌的情绪笼罩着。而在瀛台涵元殿内,被囚禁的光绪皇帝,则像一个冷眼的旁观者,透过窗户,焦虑地注视着外面那个正在迅速失控的世界。
一切的源头,来自华北大地上一股突然崛起的民间力量——义和团(又称义和拳)。这些头裹红巾、腰缠红带的农民、手工业者,宣称练习一种名为“义和神拳”的功夫,可以“神灵附体”、“刀枪不入”。他们最初的口号是“反清复明”,但很快在清廷某些势力的引导下,转变为“扶清灭洋”!
这股力量如同野火,在山东、直隶(河北)等地迅猛蔓延。他们拆毁铁路(认为洋人玩意破坏风水)、砍断电杆、焚烧教堂(针对外国传教士和中国教民)。队伍里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仪式:念咒、喝符水、跳大神……一种混合着排外情绪、民间迷信和求生欲望的狂热,席卷了华北平原。
关于“神拳”的各种离奇传说,也飘进了高高的宫墙,传到了瀛台。 “皇上,听说了吗?义和团的大师兄,能请来关公、赵云附体,一把大刀舞得水泼不进!” “嗨,那算什么!有团民在教堂前念咒,洋人的洋枪就打不响!子弹打身上,冒个白印就掉地上了!” “真乃神助我也!看来老天爷都看不惯洋人欺侮咱了!”
光绪听着身边仅剩的几个老太监偷偷议论这些,眉头越锁越紧。他读过一些介绍外国科技的书,见过洋枪洋炮(甲午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刀枪不入”的鬼话!这分明是愚昧!是邪术!这群乌合之众,除了煽动混乱,激怒洋人,还能干什么?他内心充满了鄙夷和巨大的忧虑。
然而,令他震惊和恐惧的是,紫禁城里的最高统治者们,对这股力量的态度,却极其暧昧甚至鼓励!
以端郡王载漪(大阿哥溥儁的父亲)、庄亲王载勋、大学士刚毅、协办大学士徐桐等为首的极端保守派王公大臣(后党核心),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疯狂地鼓吹、利用义和团!
· 载漪渴望儿子早日取代光绪,急需“建功立业”巩固地位,认为利用义和团驱逐洋人(洋人倾向于支持光绪)是天赐良机。
· 刚毅、徐桐等老朽则极端排外,愚昧地相信“民心可用”,“神术可恃”,幻想依靠这些“义民”就能把洋人统统赶出中国。
· 他们不断向慈禧进言,夸大义和团的“神勇”和“忠义”,将其美化为“国家干城”,极力主张“招抚”,利用其来对付洋人。
而另一些相对清醒的大臣,如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等人,则忧心忡忡,力主“剿匪”。他们看得明白:义和团行为野蛮,破坏秩序,根本不可能抵挡洋人的枪炮,只会给国家招来灭顶之灾!他们跪在慈禧面前,痛哭流涕,痛陈利害:“拳匪不可恃,外衅不可开!”“衅不可自我先开啊,太后!”
于是,紫禁城内,围绕着对义和团是“剿”还是“抚”,展开了激烈无比的御前会议争论。这场争论,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慈禧太后的态度,则摇摆不定,深不可测。她内心深处:
1. 恨洋人: 洋人支持维新(同情光绪),反对废立(不承认大阿哥),干涉她的权力,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2. 怕洋人: 甲午战败记忆犹新,她知道真打起来,清军恐怕不是对手。
3. 想利用: 她也幻想能利用义和团这股“民气”教训一下洋人,让他们不再干涉内政,同时也可借机压服内部反对声音(如东南督抚)。
在这种复杂心态下,她的政策忽左忽右,时而下令“严拿首要,解散胁从”(剿),时而又称赞义和团是“义民”,下令“各省督抚,招集成团,借御外侮”(抚)。这种混乱的指令,使得地方官员无所适从,更助长了义和团的气焰。
而在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激烈争吵中,有一个人被刻意地遗忘和排斥了——那就是光绪皇帝。虽然几次御前会议也被“请”去参加(作为摆设),但他大多数时候只能沉默地坐在角落,听着那些王公大臣们唾沫横飞地争论着“神拳”和“灭洋”。
终于,在一次争吵得面红耳赤的御前会议上,看着载漪、刚毅等人唾沫横飞地吹嘘义和团“神通广大”,徐用仪、许景澄等人数次苦劝无效,光绪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和久病,身体微微摇晃,脸色苍白,但声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痛楚:
“住口!” 他打断了载漪的夸夸其谈,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慈禧身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拳民……拳民皆乌合之众!怎能敌各国劲旅?彼等皆不谙世事之愚民,妄言什么刀枪不入,此等妖言,岂能轻信?!”
他转向慈禧,几乎是哀求道:“亲爸爸!万不可听信妄言,轻易开衅!一旦各国联兵来犯,我大清何以抵挡?甲午之痛,犹在眼前啊!恳请太后立刻下旨,严剿拳匪,速平乱局,方可与各国交涉,消弭大祸于未然!”
这是他自被囚以来,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上如此激烈、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主张!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载漪、刚毅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不屑和愤怒的神情。刚毅直接梗着脖子反驳:“皇上久居深宫,不知外间情势!义民忠勇,天佑神助,正是灭洋大好时机!岂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慈禧太后看着光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她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皇帝是怕了?别忘了,洋人是如何欺侮咱们的。如今民心可用,正是一雪前耻之时。皇帝身体不好,还是少操些心,静养为宜。”
这番话,如同冰水,彻底浇灭了光绪心中最后的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在这些被“灭洋”狂热冲昏头脑的人面前,理性的声音是如此微弱和可笑。
就在光绪心灰意冷,准备黯然退回角落时,端郡王载漪似乎为了向慈禧和众人证明义和团的“神力”,也为了彻底驳倒光绪,竟然上前一步,高声奏道:“老佛爷!皇上不信义民神威,亦是因未曾亲见!臣听闻近日有义和团大师兄入京,身手不凡,法术高强!何不……何不宣其入宫,于御前略作展示?一则安圣心,二则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光绪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载漪!他竟然提议让这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进入大内皇宫表演?!这成何体统?!徐用仪、袁昶等大臣也吓得脸色发白,连呼“不可!宫禁重地,岂容……” 然而,慈禧太后在略一沉吟后,脸上竟露出一丝古怪的、感兴趣的神情,她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了徐用仪等人的劝阻,淡淡道:“哦?竟有此事?也好……哀家倒也真想瞧瞧,这义和神拳,究竟有何神异之处。载漪,此事就由你去安排吧。” “嗻!” 载漪得意地瞥了光绪一眼,大声领命。光绪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股极其荒诞和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眼睁睁看着载漪兴冲冲领旨而去,仿佛看到一群跳大神的巫师,正带着那股民间愚昧而狂暴的戾气,即将闯入这象征帝国最高威严的紫禁城!而他的“亲爸爸”,大清王朝的实际统治者,竟然真的要在这决定国运的关头,依靠观看“神仙表演”来做决策?!这个世界,真的彻底疯了吗?!瀛台之外的风雨,已然变成了席卷一切的狂涛,而这艘破船的舵手,却似乎打算依靠跳大神来决定航向!光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瀛台冬天的湖水还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