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一派被蔡京的反戈一击和梁师成、杨戬的群起围攻打得阵脚大乱。张邦昌脸色铁青，韩忠彦语塞，余者更是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出有力的反驳。蔡京所言虽然激进，却也点中了大宋积弊的要害，尤其是最后那句“墨守成规，才是祸国”，隐隐契合了皇帝心中对清流“务虚空谈”的固有看法。更要命的是，徽宗那越来越舒展的眉头，已无声地宣示了他的倾向。
“太师老成持重，思虑深远！”一个清朗却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僵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储君太子赵桓，一摆蟒袍袖，稳步出列。
太子出言支持蔡京？群臣愕然。谁不知太子虽为储君，却素来仰赖清流力量以制衡权相阉党，在朝堂上对蔡京等人多有掣肘？今日竟在蔡京提议削减岁币、派遣使节这等敏感问题上，公然站在了蔡京一边？
徽宗赵佶的目光亦是微微一凝，落在自己嫡长子的身上。方才因局面转化而生起的快意，瞬间被一丝狐疑所取代。这变化……太快，太不合常理了。
赵桓立于阶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诚恳：“禀父皇，儿臣细思蔡太师之言，确如醍醐灌顶。岁币沉重，非但拖累黎民，更滋养辽寇气焰，长此以往，我大宋将被捆绑于这耻辱之柱，永无脱身之时！如太师所言，值此辽国动荡之秋，正是破局良机！削减岁币，既是减民负，更是彰我大宋威德！而遣使入辽，亲窥其虚实，洞察金国动向，此乃上应天时、下顺地利之举！唯有掌握其情，方可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否则，空守这府库之银，坐等强邻环伺，与待宰羔羊何异？儿臣附议蔡太师所奏，恳请父皇圣裁！”他躬身行礼，姿态毕恭毕敬。
太子党羽个个瞠目结舌，如泥雕木塑般呆立原地。张邦昌等人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灰白。太子附议，几乎等同于清流阵营在这一轮彻底崩盘！这突如其来的背刺，让张邦昌的嘴唇都气得不住哆嗦起来。
朝堂气氛骤然变得极其微妙。蔡京心中亦是凛然一惊，他虽料到大幅减贡之议会得皇帝首肯，却万没算到太子会来这么一出！太子的支持，非但不是助力，反而可能是剧毒的蜜糖！
信王赵榛站在角落里，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精光。太子突然的倒戈，更加印证了前几日秦桧透露的“东宫与金国密使有染”的可疑。大哥这是急着要和辽国撇清关系好拉拢金人吗？他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康王赵构紧锁眉头。太子这支持来的诡异……他难道不清楚此举会得罪那些视辽国为最大威胁的清流老臣和边防军将？还是说…大哥真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未掌握辽金确切态度之前就孤注一掷？
“好！”徽宗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流露的赞许，“太子仁厚爱民，深明为君者当顺时势、恤民艰之道。蔡卿所奏，确有拨云见日之效。减免岁币，示我上国仁厚；遣使探查，洞悉边陲虚实！两全其美！”他一锤定音，“着枢密院、户部共议，尽快拿出削减岁币及出使章程，再奏！”
皇帝金口玉言，此事已成定局。张邦昌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踉跄一步被同僚扶住才未失仪。韩忠彦仰天长叹一声，闭目不语。蔡京一派虽胜，却也无欢欣鼓舞之色，只因太子这不合常理的赞同，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带来莫大阴影。整个紫宸殿，除了徽宗本人似乎在为一举解决大麻烦而感到满意外，人人心中都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无比。而徽宗看向太子时那带着深长意味的一瞥，更是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储君的心思，他看见了，记下了。
第五十章 信王设局燃狼烟
朝议既定，紫宸殿上凝滞的空气略松了些，然而更大的漩涡即将形成。新的焦点迅速转移——该派何人肩负这窥辽探金的重任？
户部尚书李邦彦（六贼之一，杨戬一党）早已拟就削减比例条款，枢密使王黼也迅速拿出了出使辽国的基本方略——“上承天恩、体恤邻难，裁减岁币五成，以全兄弟之邦义”。一切看似顺利推进。但当徽宗的目光扫向群臣，沉声问道：“众卿，如此重任，何人可以肩负？”时，殿内短暂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陛下！”信王赵榛几乎是徽宗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挺身而出。他年轻气盛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凛然正气，“此次出使，名义上是维系邦交，实则肩负窥敌虚实、探察金国动向的重任！关乎江山社稷安危，非同小可！使者须胆识超群，机变无双，更要身份贵重，足以震慑那辽国君臣！臣斗胆举荐一人——京西宣抚使、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少保蔡攸！”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蔡攸？派他去？谁不知这位蔡家长子过去是如何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说近来其父蔡京常赞其“大有长进”，也颇得皇帝宠爱，但出使辽国这等牵涉国运的大事……让他去？这不是拿国运开玩笑吗？
蔡京脸上古井无波的沉稳瞬间崩开一丝裂痕，猛地扭头看向自己的长子，眼中全是惊愕，更多是“这火怎么烧到他身上”的警惕。
梁师成眉毛一挑，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眼神阴郁起来。他刚和蔡攸达成天香阁的利益勾连，正待从“皇家商社”这头肥羊身上割肉，蔡攸若是远赴苦寒辽国，这生意，这利益分配，可就充满了变数！他立刻反对：“信王殿下！此言差矣！蔡少保乃陛下股肱，常伴君侧，岂可轻离？使辽一事，虽有风险，然在枢密院选一老成持重、熟悉边务之大臣足矣！”
杨戬更是心急如焚。他和蔡攸合伙弄出来的“金露酿”生意如日中天，“圆明万国博览圣园”的贪墨计划刚开始运转，蔡攸一走，谁来替他挡在前面那些清流的弹劾？谁来压服工部户部的盘查？他急声附议梁师成：“陛下！梁太师所言极是！蔡太傅才具超卓，然终究年轻…这风刀霜剑的北地苦寒，怎堪承受？当另择宿将为是！”
龙椅上的徽宗，眉头再次微微蹙起。他内心是极信任和倚重蔡攸的。此子不仅鬼点子多，每每能替他哄弄上天、制作祥瑞，更重要的是对他这个皇帝心思揣摩得极准，是难得的“解语花”。尤其是献麻将、香水、玻璃杯，还有那令人回味无穷的“天上人间”，比朝堂上这些只会争吵的大臣强了百倍。派蔡攸去？他心中也是不舍和疑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因太子附议而脸色灰败、沉默许久的清流魁首张邦昌，此刻如同打了鸡血般亢奋起来。他猛地跨出队列，须发飞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陛下！老臣以为信王殿下举荐英明！蔡攸大人正是不二人选！”他指着蔡攸，“诸位！蔡少保深谋远虑，机变无双！更在禁军改制、汴河漕运中皆有高见！此等通天彻地之能，不正是此次出使所急需么？何况太傅在陛下身边历练已久，正是代天子巡狩边关、体察北地军情的最佳人选！论胆识，蔡府荷花池那般险境也难不住太傅（指蔡攸‘起死回生’之事）；论智计，少保筹谋无不中的！臣张邦昌，附议信王殿下！”
张商英、韩忠彦等清流大臣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而且是借辽国之刀！蔡攸是什么货色？过去劣迹斑斑！即便最近似乎转了性，在清流眼中依旧是蔡京奸党的核心成员、蛊惑君王的佞臣！若能把他远远丢到险象环生、生死难料的北国去，无论是让他在辽国面前丢尽大宋脸面惹下泼天大祸，还是干脆让他一去不返葬身北地，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让他们支持蔡京（减免岁币议）是万万不能，但让他们支持派蔡攸去送死，却是千肯万肯！
“陛下！张邦昌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
“老臣附议！”
“此重任非蔡少保莫属！”
一时间，清流派系的反对声音突然转变成了汹涌的附和浪潮。他们恨不得立刻就把蔡攸架上马车送走。
蔡京脸色铁青，看着那一个个清流大臣眼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幸灾乐祸。梁师成、杨戬焦急万分地试图阻拦：“陛下！不可啊！蔡攸…蔡少保需协理‘皇家商社’‘圣园’营造，实在分身乏术…”
徽宗内心挣扎，看看蔡京难看的脸色，再看看信王一脸“为国举贤”的诚恳和张邦昌等人“群情拥戴”的样子，一时也有些踌躇不决。他确实舍不得蔡攸离开身边。
“且慢！”又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响起。太子赵桓再次出列！他神色似乎有些急促，带着一种不易解读的焦躁：“父皇！儿臣…儿臣亦觉得四弟所荐…甚为妥当！蔡少保才干卓绝，胆气过人，更兼深得圣心，足以在辽廷彰显我大宋威仪与信重！如今北疆疑云密布，金国虚实莫测，正需蔡太傅这等有胆有识之士亲往！儿臣…恳请父皇恩准！”
轰！
太子竟然也支持派蔡攸去？！
如果说信王提名、清流附和尚在众人能够理解的“借刀杀人”范畴，那么太子的突然支持，则如同一枚投入深水的炸弹！
蔡京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阴沉。蔡攸眼中亦是寒光一闪，但迅速被他敛去，低眉顺眼。梁师成和杨戬彻底傻眼了，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和惊恐——太子这是怎么了？东宫这唱的是哪一出？！
徽宗脸上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冰冷的警惕。太子的两次反常表态（先支持蔡京减贡，又支持信王派蔡攸出使），如同两道异常刺目的标记，让他心头疑云翻滚，警铃大作！这绝非巧合！太子…他的储君，究竟在盘算什么？如此急切地将父皇的股肱之臣、懂他心思的“解语花”远远支开…是想趁此机会做什么？清除他父亲在宫中的耳目？还是另有图谋？对金国异动的“消息”，他是否知道得更多？
一丝帝王独有的冷厉寒光，在徽宗那看似清静无为的眼底深处，悄然凝聚成形。太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瞬间开始倾斜。朝堂之上，一股比之前更加凝重、更加诡谲的寒意弥漫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古怪笑容的当事人——蔡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