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宣和二年冬日的常朝,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却映不出半分暖意。龙椅之上,道君皇帝赵佶面沉似水,那双惯常沉醉于书画道法的眼眸,此刻却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审视,缓缓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焦点,自然是那位远在霸州、却搅动得整个朝堂风起云涌的北使钦差——蔡攸!以及他那一纸“请罪”却附带着惊天财富清单的密折!
“众卿,”徽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霸州之事,想必诸位已有耳闻。冯吉勾结弥勒邪教,图谋行刺钦差,罪证确凿,按律当诛。然蔡攸临机专断,夷其三族,抄没家产…手段酷烈,有违朕素日仁恕之训。更有清流诸公弹劾其擅权枉法、中饱私囊…此事,众卿…议一议吧。”他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出来,目光却如同实质,落在几位重臣身上。
死寂。短暂的沉默后,如同火药桶被点燃!
“陛下!”吏部尚书、清流魁首张邦昌须发戟张,第一个跨步出列!他手中高举着一份厚厚的奏章,声音洪亮悲愤,如同泣血:“蔡攸之罪,罄竹难书!冯吉有罪,自有国法!岂容他一个钦差,手持尚方剑便如阎罗判官,生杀予夺!霸州府衙,三品大员!说杀就杀!阖府上下,鸡犬不留!此等行径,与暴秦酷吏何异?!更兼其抄没冯府,所得巨亿!然呈报账目,含糊不清!臣敢问,那消失的数百万贯钱财、数千顷良田、无数奇珍异宝,流向何方?是否尽入蔡攸及其党羽私囊?!此等贪酷暴虐、目无君父之徒,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理何存?!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蔡攸回京!交三司会审!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他声嘶力竭,老泪纵横,仿佛蔡攸挖了他家祖坟。
“臣附议!”
“张尚书所言极是!蔡攸跋扈!必须严惩!”
“请陛下圣裁!严办蔡攸!”
清流一党如同打了鸡血,韩忠彦、赵鼎等数十名官员纷纷出列,跪倒一片!声浪几乎要掀翻紫宸殿的藻井!信王赵榛站在文官队列中,虽未出言,但紧抿的嘴唇和眼中闪过的厉色,无不表明他对此事的全力支持!他要借清流之手,斩断蔡攸伸向北境的爪子!更要报霸州财路被断之仇!
面对清流汹汹攻势,蔡京老眼微眯,如同沉睡的老狐。他缓缓出列,声音沉稳苍劲,却带着久居人上的威压:“陛下,老臣以为,张尚书此言…有失偏颇!”他一开口,便定下调子。
“冯吉勾结弥勒邪教,证据确凿!此乃谋逆大罪!按《宋刑统》,谋逆者,主犯凌迟,株连三族!蔡攸持尚方剑,代天巡狩,临危受命!值此叛逆行刺、千钧一发之际,若拘泥常法,优柔寡断,岂非坐视叛逆坐大,危及天使,祸乱边陲?!其行雷霆手段,诛杀首恶,震慑宵小,乃为社稷计!为陛下安危计!何错之有?!”他一步不让,将“谋逆”大帽子死死扣在冯吉头上,将蔡攸的行为拔高到“忠君护国”的高度!
“至于抄没家产…”蔡京话锋一转,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冯吉身为边镇大员,俸禄几何?其家财之巨,远超常理百倍!若非贪墨受贿、盘剥百姓、乃至通敌资敌(暗示与弥勒教甚至辽金有染),何来如此巨富?!蔡攸抄没其产,充盈国库,解边军粮饷之困,实乃利国利民之举!至于账目…边镇初定,百废待兴,些许疏漏,在所难免!岂能以此污蔑钦差中饱私囊?!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反手一顶“污蔑忠良”的大帽子扣了回去!
“蔡太师!你这是强词夺理!”张邦昌气得浑身发抖。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蔡京寸步不让。
“陛下!”权阉梁师成那阴柔尖细的嗓音适时响起,他甩着拂尘,细长的凤眼扫过清流众人,“老奴以为,蔡太师所言在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蔡太傅于万军之中,诛杀叛逆,保全钦差仪仗,更击退辽…呃,金…伪辽寇边(他故意混淆),扬我国威!此乃大功!些许小节疏失,瑕不掩瑜!若因此苛责功臣,岂不令边关将士寒心?令天下忠臣齿冷?”他巧妙地将“击退金兵”说成“击退伪辽寇边”,既维护了朝廷颜面,又给蔡攸贴金。
杨戬腆着肚子,声音尖利地帮腔:“就是!张尚书你们这些清流,只会在汴梁城里动嘴皮子!可知边关刀枪无眼?蔡太傅那是提着脑袋在为陛下办差!你们不体恤也就罢了,还在这里喊打喊杀!是何居心?!那冯吉贪墨的银子,你们清流莫非也想分一杯羹不成?!”这话极其恶毒,直指清流弹劾是为了分赃!
高俅也出列,他虽与蔡攸有隙,但深知蔡攸背后是蔡京、梁师成、杨戬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更关键的是,蔡攸承诺的“天上人间”花船股份和漕运红利还没到手!他必须保蔡攸!“陛下!蔡攸虽有擅权之嫌,然其心可鉴!其功甚伟!当此北地风云变幻之际,临阵换将,自毁长城,实乃不智!臣恳请陛下,念其护驾有功,戴罪…呃,功过相抵,令其戴罪立功,继续完成使辽重任!”
清流、蔡党、阉党、军头(高俅代表部分禁军利益)吵作一团!紫宸殿再次沦为菜市场!唾沫横飞,指桑骂槐,就差再次上演全武行!
龙椅之上,徽宗赵佶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看着阶下这群道貌岸然、实则各怀鬼胎的臣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厌烦与无力。修道多年的清净心,被这污浊的朝堂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一直沉默的太子赵桓。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储君,此刻低眉垂目,仿佛神游天外,对殿中的激烈争吵充耳不闻。徽宗心中那根刺,再次被狠狠拨动!太子…对蔡攸的态度,太过暧昧!对康王…也过于“宽厚”!他究竟在想什么?
徽宗又想起蔡攸密折中那份单独呈上的“孝敬”清单。那对“前朝官窑影青釉葵口秘色瓷盘”,胎薄如纸,釉色如玉,青翠欲滴,乃是绝世孤品!还有那颗“海碗大”的夜明珠,置于暗室,光华流转,皎洁如月,确非凡物!更不用说清单上罗列的其他奇珍异宝、金银玉器…蔡攸在密折中言辞恳切,自称“惶恐待罪”,却不忘将最珍贵的宝物“进献内帑,供陛下修持道法、赏玩珍奇”…
这份“孝心”,让徽宗心中的天平,悄然倾斜。蔡攸虽然跋扈狠辣,但…他懂朕的心思!他知道朕喜欢什么!更关键的是,他能在险象环生的北地,为朕搜罗来这些绝世珍宝!而那些清流呢?除了空谈道德,指手画脚,还能给朕带来什么?太子呢?他除了让朕猜忌,还能做什么?
至于康王…徽宗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界河刺杀,蔡攸虽未明指康王,但那“金国铁浮屠”的出现,还有那份影卫密报中提及的“神秘资金支持流寇”…矛头隐隐指向康王府!这个儿子…手伸得太长了!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吵嚷声中,徽宗缓缓抬手。
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徽宗的目光扫过张邦昌等清流,扫过蔡京、梁师成、杨戬、高俅,最后落在太子那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
“霸州之事,冯吉勾结妖教,谋刺钦差,罪证确凿,死有余辜!蔡攸临机专断,诛杀叛逆,虽有擅权之嫌,然情有可原,功过相抵!着其罚俸一年,以儆效尤!霸州抄没逆产,着户部、三司协同蔡京、梁师成、杨戬,详加核验,厘清账目,充入国库及内帑!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至于北使重任…辽金局势诡谲,非蔡攸此等通晓边情、勇于任事之臣不可担!着蔡攸即日启程,继续北上!务必完成朕之交托!探查辽金虚实!扬我大宋国威!若有差池…两罪并罚!”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蔡攸不仅无罪!反而要继续北上!罚俸一年?那不过是给清流的一块遮羞布!
张邦昌等清流如遭雷击,面如死灰!信王赵榛藏在袖中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蔡京、梁师成、杨戬、高俅则暗暗松了口气,眼中闪过喜色。
太子赵桓终于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的父皇。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愕,有不解,更有一丝深藏的…忌惮与冰冷。父皇对蔡攸的偏袒,已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徽宗却不再看太子,他疲惫地挥挥手:“退朝!”起身,在宦官簇拥下,径直向后宫走去。他要去好好欣赏那对秘色瓷盘,把玩那颗夜明珠,用这些绝世珍宝,暂时忘却这令人作呕的朝堂。
殿外寒风呼啸。蔡攸的危机,在皇帝的私心和巨大利益的交换下,暂时化解。但汴京的旋涡,却因这场朝争,变得更加凶险莫测。太子的沉默,信王的怨恨,康王的蛰伏,清流的不甘…如同无数条毒蛇,在暗处悄然吐信。而远在霸州的蔡攸,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北行之路,血雨腥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