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刺骨。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白山黑水,卷起枯黄的草屑和沙尘,扑打着金国上京会宁府那由原木和夯土筑成的巍峨宫墙。这座崛起于塞外的都城,虽无汴梁的千年文蕴与亭台楼阁之精巧,却处处透着一股蛮荒而雄浑的力量感。宫殿建筑高大粗犷,檐角悬挂着兽骨和铜铃,在风中发出沉闷而原始的声响,仿佛猛兽低沉的咆哮。
皇宫正殿,名为“乾元殿”,殿内燃着巨大的牛油火把,跳动的火焰将墙壁上绘制的狩猎、征战壁画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肃杀之气。殿宇中央,巨大的火塘内炭火熊熊,驱散着北地深秋的寒意,也映红了围坐其旁的一张张彪悍而充满野性的面孔。
此刻,一场决定未来数十年东亚格局的御前会议,正在这里进行。气氛凝重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
居于北面主位,铺着完整白虎皮的鎏金大椅上,端坐着的正是金国的开国皇帝、文武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岁月虽已在他鬓角染上繁霜,额际刻下深痕,但他身形依旧魁梧如山,脊梁挺得笔直。那双深邃的眼眸,非但没有因年迈而浑浊,反而沉淀了更多的沧桑与威严,开膛破肚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下群臣时,依旧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混合了部落酋长的野性、开国雄主的霸气和草原苍狼般狡黠的气息,便已笼罩了整个大殿,让所有喧嚣都归于寂静。
“人都到齐了?”阿骨打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殿宇,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回陛下,宗翰、希尹、银术可等诸位勃极烈、猛安谋克均已到齐。”内侍官躬身应答。
阿骨打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麾下这些最能征善战的子侄和将领。他的视线在几个空着的位置上略有停留,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惜与怒火在眼底闪过。那是完颜宗望、完颜娄室的位置。宗望,他的侄儿,勇冠三军,犹如他最锋利的佩刀;娄室,老成持重,是他的肱股之臣。可如今,他们都已马革裹尸,折损在南征北战的道路上。他们的逝去,是金国巨大的损失,更是他阿骨打心中难以平复的创痛。而这笔血债,他自然而然地记在了那个看似富庶文明、实则首鼠两端的邻居——南朝宋国身上!若非宋廷背信弃义,屡屡在背后玩弄手段,或许……
想到这里,阿骨打胸膛微微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翻腾的情绪,开口便如金石坠地,打破了沉寂:
“今日召尔等前来,只为一事:南朝赵宋之事!”
殿内顿时一片肃然,所有目光都聚焦于狼主身上。
“自海上之盟以来,我大金与宋约为兄弟,共灭契丹。然宋人何如?”阿骨打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契丹既亡,幽云本应按约交割,宋人却畏缩不前,反要我大军替其剿平残寇!更可恨者,彼等竟敢背盟,收纳我叛将张觉!此等行径,反复无常,信义何在?”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金漆案几,震得杯盏作响:“朕近日得报,宋主赵佶,沉溺书画,任用奸佞,朝政糜烂!其军备松弛,将士怯战,河北河东,防务空虚如纸糊!这样一个国家,空有亿万财富,锦绣河山,却无守护之力!尔等说,这不是长生天赐给我大金的肥羊,又是什么?!”
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殿内众将的激情。他们大多起于微末,在血与火中搏杀出今日的地位,对于南朝的富庶早已垂涎三尺,更对宋人的“文弱”鄙夷不屑。
率先站出来的是完颜宗翰(粘罕)。他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眼神凶狠如鹰隼,是阿骨打子侄辈中最具雄才大略也最激进好战的核心人物。他声若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圣明!南朝确乃待宰之肥羊!赵宋君臣,只知享乐,不知兵事。我女真勇士,弓马娴熟,能征惯战,连辽国百万大军都被我们踏平,何况区区懦弱宋人?如今我大金兵强马壮,正宜乘此良机,挥师南下,直捣汴梁!既可报宗望、娄室等大将之仇,亦可尽收中原财富,使我大金疆土万里,成为真正的大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宗翰的话充满了诱惑力和煽动性,代表了金国军事贵族中主张彻底征服宋朝的主流声音。
紧接着,一位气质相对沉稳,但目光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将领开口了,他是完颜希尹(谷神)。希尹不仅勇武,更通晓契丹、汉文,善于谋略,是金国少有的兼具勇力和智慧的统帅。
“陛下,宗翰所言极是。然南朝地广人多,城池林立,虽军力不振,亦不可小觑。”希尹的分析更为冷静,“臣以为,伐宋之策,当以雷霆万钧之势,速战速决。可兵分两路:一路由西京大同府南下,直扑太原,占据河东险要,既可屏蔽西夏,亦可威胁关中,牵制宋之西军;另一路,自平州、营州方向,直取燕京,而后渡过黄河,兵临汴京城下。两路大军,如铁钳合拢,必能使宋廷首尾不能相顾,惊慌失措,或可一举成功!”
他的战略规划清晰具体,显示了对宋辽地理和军事态势的深入了解。
希尹话音刚落,一员年轻悍将便迫不及待地出列请战,正是完颜银术可。他骁勇异常,是年轻一代将领中的翘楚,渴望建立不世之功。
“陛下!末将愿为先锋!我女真铁骑,天下无敌!什么高墙深池,在儿郎们的马蹄和利箭下,都是土鸡瓦狗!请陛下下令,末将定当第一个踏破汴梁城门,将那宋国皇帝的龙椅搬回来献给陛下!”银术可的话语充满了年轻人的锐气和自信,也代表了金军中层将领普遍存在的骄横与轻敌情绪。
还有其他如完颜阇母、完颜娄室之子等将领也纷纷发言,无不摩拳擦掌,求战心切。灭亡北宋,攫取无尽的财富和土地,已成为他们共同的渴望。
阿骨打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他深知南下伐宋的风险。宋国毕竟是一个庞然大物,人口亿万,文化昌盛,其战争潜力远非辽国末期所能比。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麾下这支百战雄师的战斗力,也相信南朝统治者的腐朽已深入骨髓。宗望、娄室的仇要报,大金的国运更要拓展!一直龟缩在寒冷的北方,绝非长久之计。富庶温暖的中原,才是天命所归!
更重要的是,他要在自己尚能掌控全局之时,为子孙后代打下坚实的基业,也要借此机会,进一步锤炼和考察像宗翰、希尹、银术可这样的新生代将领,看看谁才能真正肩负起未来大金江山社稷的重任。宗望、娄室已逝,他需要新的支柱。
良久,待众将情绪稍平,阿骨打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
“好!”他吐气开声,如同定鼎之音,“尔等所言,正合朕意!赵宋无道,背信弃义,天怒人怨!我大金顺天应人,代天伐罪,正当其时!”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开始下达最终决断:
“朕意已决!即日起,整军备武,克日南征!”
“西路军,以完颜宗翰为都统,自西京大同府出发,经略河东,首要攻克太原!扫清侧翼,威慑关中!”
“东路军……”阿骨打略一沉吟,目光落在银术可等人身上,最终定格在一位沉稳的宗室将领身上(可设定为完颜昌或阿骨打另一子侄,作为东路名义统帅,但实际前线指挥权可赋予银术可等悍将),“由完颜某某(或明确点出以银术可为先锋主攻)统领,自平州入燕山,直取燕京,而后南下渡河,兵锋直指汴京!”
“两路大军,需密切配合,如臂使指!务必在宋人反应过来之前,形成合围之势!完颜希尹,你参赞军机,统筹粮秣,务求万全!”
“此战,关乎国运!朕,要的不是掳掠,而是江山!”阿骨打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朕在此,等尔等捷报!待攻破汴梁之日,朕当亲临中原,与尔等共饮庆功酒!”
“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所有将领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战争的机器,在这一刻被彻底开动。
会议结束后,阿骨打亲自在宫门外为即将出征的将领们饯行。他手持金杯,斟满烈酒,一一敬给宗翰、希尹、银术可等人。
“记住,”阿骨打看着宗翰,语重心长,“你肩负西路重任,河东地势险要,不可轻敌冒进。”
又对希尹道:“粮草军需,乃大军命脉,不容有失。”
最后,他拍了拍银术可的肩膀:“年轻人,勇猛可嘉,但要多动脑筋,戒骄戒躁,朕期待你的捷报!”
寒风卷起战旗,猎猎作响。完颜宗翰等人饮尽杯中酒,掷杯于地,翻身上马。身后,是已经集结完毕、盔明甲亮、刀枪如林的金国铁骑。一股肃杀之气冲天而起,连天上的乌云都似乎被这股凌厉的兵锋所驱散。
“出发!”随着宗翰一声令下,号角长鸣,战鼓擂动。庞大的军队如同黑色的洪流,缓缓启动,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向着南方,向着那片他们视为肥美猎场的宋国疆土,汹涌而去。
完颜阿骨打屹立在宫门高台之上,任凭寒风吹动他的衣袍,目光追随着远去的军队,直至那滚滚烟尘消失在天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燃烧着征服的火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命运的深沉考量。
南下的战车已经启动,历史的车轮,正朝着血与火的方向,轰然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