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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科幻小说 > 重铸1979 > 第223章 咬钢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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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第一机床厂维修车间空旷得瘆人。巨大的窗洞漏进天光,冷灰的光柱里浮动着钢屑和尘螨。空气浸透了无法洗尽的铁腥、润滑油以及冷掉的炉渣的呛人烟气。正中央,那台标牌漆皮剥落的Y38滚齿机沉默地蛰伏着,底座浇铸的几十吨水泥基座深深吃入冻土地,使它像冻在地壳里的一座铁碑。废铁堆的阴影里,老张头缩在铁屑堆旁烧着小蜂窝煤炉,劣质烟煤的呛辣烟气搅着冷光柱,他正用三角刮刀挑着假腿核心机匣的钢骨关节凹槽里的深色结粒。

“铁锈渣,”他舔了下刮刀刃上的黑粒吐进煤渣里,“道钉不淬火不行!烧不透!里头芯子锈丝藏得深,啃进骨头缝里要人命!”

赵红英刚从门外雪地里刮掉解放鞋底厚冰,提进一只麻袋闷声砸在油污地面上。袋口散开,露出的却是几根崭新的、油纸封着的螺纹钢钎。“齐齐哈尔一重厂的库底子!锰钒合金钢!炉渣都挤不出来!”她的声音在空旷车间撞出微弱回声,“换这个!把那批道钉芯子砸了抠出来重铸!”

齐铁军肩胛抵着滚齿机床冰冷的铸铁机体站着,整条右臂被捆扎在胸前油污的破絮里。他冻裂的左手指尖捏着一小卷俄文笔记复印件——陆文婷译出的“苏联假肢神经耦合器超载保护电路图”。薄纸抵着冷透的钢质机台面铺平,图上一串串电阻符号像冻僵的铁砂。王海就在机床前侧几尺的空地上,半身陷在赵红英拖来的破旧机车沙发里。沙发弹簧从他破棉袄领口支出来,钢条顶着他僵直的腰眼。那条包裹油黑铁筒的残腿直挺挺戳在水泥地上。断肢处卡死的钢接骨杯箍边缘泛着惨淡的冷光。沈雪梅半跪在他腿边,膝头沾满尘土,手里端着破搪瓷碗,正将他大腿根部的纱布掀开一道缝。碘酒混着脓水的臭气弥散开。脓痂和腐肉已经凝固,创面边缘新生的肉芽粉惨惨地翻卷着,覆盖着薄薄一层新渗出的黄水。沈雪梅拿棉签沾了药水,小心擦着那铁箍边缘已磨成酱紫色的皮肉——

“呜……”王海喉咙深处滚出的声音像被冻硬的风堵死在气管里。他下颚咬得凸出棱角,后脑勺死顶沙发靠背破绽开的海绵芯子,额角沁出冷汗在冷灰天光下凝成细小冰粒。但他那条废死的右腿肌肉没半点颤动,像条彻底离水的死鱼。

齐铁军挪近一步。他的左臂垂着,指尖在冰冷滚齿机床侧壁某处深深凹进去的一块刮痕上蹭过,硬茧擦着斑驳的铁锈棱角。那是前年腊月给林氏轮船公司抢修涡轮主轴留下的——一根淬裂的主轴在机床膛口崩断飞出的碎片砸中齐铁军右肩肩胛的钢板焊接处,当场洞穿!刮痕上至今残留着紫褐的深渍。

铁砧上的神经

老张头拿撬棍狠砸开油压封着的螺纹钢钎封头,亮如灰镜的钢体断口在微光下渗出寒浸浸的气息。他把截断的钢棒塞进烧旺的焦煤炉口,火舌瞬间舔去钢体上的灰亮,烧出橙红的芯。黑瘦后生抢起大锤重砸下去——

“铛——轰!!!”

整个水泥地皮都闷吼了一声震动!滚齿机台角落一枚生锈螺母被震落,砸在水泥地上弹跳着滚进废铁渣阴影。

沙发里王海身体跟着猛一颤!腰眼处的弹簧钢条绷得更紧,他后槽牙嘎嘣咬住。但只有腰腹以上在抖,腰下的双腿连同那根铁筒像焊死在钢铁基座上的桩。

“再砸!”老张头烟嗓吼劈了音!

汽锤再次举起砸落!更沉的重击!

王海腰部以上在撞击波下向上弓起!破沙发弹簧扎穿棉袄顶着他脊梁骨!喉结上下滚着却吸不进一丝完整的气!他手死死抠住沙发扶手套筒里漏出的烂棕丝,像嵌进骨里!

重锤又一下!

水泥地连震三波!王海胸口向上猛弹!腰脊弯得像快折断的弓!

“停…停锤…”沈雪梅扑到他身前想压住他腿,却被震得几乎摔倒。

就在第九下重锤轰向钢坯时,一股腥膻气猛地冲上王海喉咙!他哇地喷出一口浓血!乌红点子溅上沈雪梅端着搪瓷碗的手背!血沫星子甚至喷到几步外齐铁军布满燎泡疤痕的颧骨上!热得滚烫!

“停火!!”齐铁军低吼声破哑得像刀刮铁锈。他左手指着老张头脚下新换的合金钢坯,眼睛死盯在王海溅血的嘴上。“料太沉…基座扛不住震波…”他嘴唇裂开血口子,“直接上车床…生啃!”

“啃不动啊!”黑瘦后生握着震麻的锤柄哆嗦。

齐铁军转身,挪到那台庞大的Y38滚齿机基座旁。他把吊在胸前的残臂油絮解开了。他半边身子蹭着冰冷钢铁基座,右肩胛那道贯穿疤在棉袄后顶起怪诞凸起。他整个右半边身子就这样直接贴在了基座上!他用尚且灵活的左臂抓住滚齿机旁固定在地上的那根钢管扶手,握牢。他脊梁骨弓起的角度像一根被压弯但未断的铁弓。他抬起头,裂开的嘴角洇着血沫,眼里的光钉在黑瘦后生脸上:“把钢坯…卡上工作台…铣!”

沉重的锰钒合金钢坯被吊车卡进巨型滚齿机的工作台夹具里。车刀顶针压紧瞬间——

“呜…嗡——!!!”

滚齿机的啸叫骤然撕裂死寂!车刀啃上高强度钢坯的恐怖摩擦音响如同数万只钢铁厉鬼齐声尖嚎!灰暗车间内所有玻璃窗瞬间共振哆嗦!冷光柱里的浮尘激沸如开锅!机座底脚下几十吨水泥浇铸的基座剧烈震颤!整个空间如同沉入万米海底承受着水压机碾铁般的低频轰击!车刀刮下的钢屑喷泉般溅射向天花板,红灼的亮点落在冰冷水泥地上瞬间发黑!

紧贴基座站着的齐铁军身体跟着基座剧震!他弓绷着背死抓着铁扶手,右肩胛那道洞穿疤隔着厚棉袄在基座钢体上磨!他死死咬住的牙缝里咝咝抽气,喉管发出刮擦般的响声!基座剧烈颤抖传递的力道透过他身体轰入脚下地壳——而他站着的位置后方几尺,窝在沙发里的王海身体正随着脚下传来的强烈震波高速颤抖!

沙发被震得不断移位!王海整个瘫软的上身像断了线的木偶随着震动疯狂颠弹!那条断腿筒子在颤抖中歪斜着碰击水泥地——咚!咚!每一次触碰都像重锤砸在他神经残留的根上!他喉咙深处嘶吼被震碎成断续瘆人的“呃!呃!”声!嘴唇裂开淌血淌涎沫!可这一次,他那条死硬的断腿筒边缘,箍着皮肤的铁圈下压着的腐肉和刚凝固的脓痂竟开始不断渗出混着血丝的黄液!随着每一次腿筒撞击水泥地,那黄红黏糊的液体溅射出星星点点喷在沈雪梅身上!

钢坯被高速刀头硬啃下的火红灼钢屑像铁雨飞溅,红点在齐铁军脸侧灰亮燎泡边擦过烫出青烟!他贴住基座的整张右脸被震得发麻,贯穿肩胛的旧伤在剧烈摩擦下崩开,温热的血透过棉袄布料渗出。

“铁头!基座会震裂你的骨渣!”老张头的嘶吼被机械啸叫淹没。可齐铁军的身体像被焊死在钢铁基座上般毫不松动,弓绷的脊梁骨在厚棉袄下顶出棱角毕现的轮廓,竟将整台滚齿机的震动通过自身骨肉压入地壳,生生在机体与水泥基座间撕开一隙抗住震颤的支撑空间!

震感稍缓。沈雪梅扑到沙发前,哆嗦着从军挎包底抖出一个蓝布小包。里头是卷成几卷、紧扎着的崭新大团结。她用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捻开那卷钱票——整整十张簇新票子底下竟还压着枚锃亮的凤凰图案金戒指!她把票子和戒指卷在一起狠塞进老张头糊满油污的手心:“找李工去!…他管哈尔滨电机厂特种合金仓库钥匙…我知道他给哪条胡同送过黑钢料!买软钢髓芯子!”她的手连同那卷钱都在抖,戒面凤凰图案在金红焊火光下一闪。

髓冷

车刀轰鸣歇止的刹那天光已暗成铁青色。滚齿机台面正中,那根高强度合金钢坯已被铣出规则的弧形内凹槽——崭新的神经耦合器钢关节骨冷森森地卧在槽里,内槽表面均匀得如同镜面。齐铁军后背缓缓从冰冷基座离开,棉袄后背沾着大片深色油污中混着更暗红的血渍,腥气在冰冷空气中透出来。他拖着残臂,动作迟缓地解下那根固定用的铁管扶手,铁管口沾着他掌心裂开痂的皮肉。他蹒跚挪到滚齿机前,左手指尖触上钢关节冷硬的内壁槽道。指肚擦过内槽光滑壁,却停在表面肉眼难辨的星点微痕凸起处——那是铣刀崩口留下的小凹点,像藏在完美钢体芯内的毒牙点。

角落里废铁渣堆旁,赵红英搬下老张头从哈尔滨电机厂黑市带回的软钢芯料——几根只拇指粗细、油纸封着的银灰色软圆棒。她拿铁钳夹断一根软钢棒——断口不崩渣!银灰断面在微光下绵密如冻蜡。老张头小心地将这绵软的新髓芯子对准合金骨槽里的凹点压进去,暗银软的钢髓缓缓渗入冷硬的凹槽里,堵死所有暗孔凹点,表面如平镜。钢骨关节终于合体,髓子软韧,外壳刚硬。他长吁出一口带着浓烈焊锡味的白汽。

咬骨

哈尔滨冬季第一场大雪在傍晚无声落下。雪粒子敲在车间蒙灰的玻璃上沙沙响。巨大的窗洞外路灯亮起昏黄光晕,光柱穿透雪花,照亮车间地上零乱的血点、脓痂、汗渍。滚齿机基座旁清出一块干净的水泥地。齐铁军蹲在阴影里,左手缠着破布条在紧最后一道螺栓——连接假腿底座和上部关节钢骨的总控器钢箍终于锁死。老张头正给他固定假腿核心机匣——那银灰软钢包裹的假体骨架像一具冰冷的异兽躯干,表面铆钉狰狞闪亮。雪光反射在钢体表面,冷硬光泽渗进王海僵在沙发上的眼底。

陆文婷翻译的超载保护电路板已嵌在假腿髋骨轴的位置,红灯在板中央微弱闪烁。沈雪梅扶着王海的手臂用力架住他腋下,膝盖顶着沙发扶手支撑他站起。他全身的重量骤然压在右腿残肢根部——钢箍死死咬紧皮肉,卡着断股骨头处的钢接骨杯发出牙酸的挤轧声!新生的肉芽被挤压迸裂!脓血和黄液瞬间渗出来染透固定带!王海喉咙里窒息般咕哝着,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蜿蜒!上半身筛糠似地抖动,左腿软得撑不住几欲跪倒!

“定住腰!”齐铁军声音像淬火的钢扔在水泥地上。王海喉结滚动狠咽下满嘴血腥气,硬弓起腰用仅存的腹肌力量向后抵着沈雪梅的膝盖!汗浸透了他前胸后背,棉袄贴肉冰一样凉。

齐铁军解开绑吊的残臂,整个上身骨架扭曲地侧着顶在王海后背位置!他左臂反手死死托住王海腰眼!身体重心压向自己的废臂方向以维持倾斜角度稳定。两个人扭曲的支撑姿势像一具被生硬焊接在一起的异型连体人偶。

“启动保护电路…慢给电!”陆文婷的手指搭在电路板调试钮上抖着。齐铁军猛地按下开关!嗡——核心机匣内响起电流声!保护板红灯变绿!王海腰后位置冰凉的假肢关节内部传来微弱的震动!他弓着的腰椎忽然绷紧,如同被电焊条点了一下!腰杆挺直了!上半身晃动的幅度骤减!齐铁军顶在他后背的力道猛地一松,自己也因这松弛角度骤变,那条废臂被牵拽得剧痛入脑,人踉跄半步被黑瘦后生扶住!

“稳住…”沈雪梅声音都劈了。她架着王海腋下的手臂死命发力,膝盖死死顶着沙发棱子顶住他下滑的力量。汗混着脓血从王海腰腿间淌到水泥地,积下一摊腥浊。

陆文婷屏息拧动另一只微调钮。假腿内电流稳定如静水深流,绿灯亮得稳定。王海那扭曲瘫软的腰腹肌肉群在电流刺激下发出低沉的震颤呜鸣声。他垂着头,汗水混着血滴在冰冷假腿关节钢体上。他闭着眼,似乎在用每一根神经纤维的末梢去感受腰后传来的微弱电信号,如同接驳一条生锈的钢质脊梁。他喉结滚动,咬肌棱线突着,喉咙里挤出的喘息声却稳定了几分。那条僵死的右腿残端在钢箍里不自觉地抽了抽。

赵红英无声地走近,将一根粗铁棍横着塞进王海紧攥着的拳头里。王海手指痉挛地扣紧冰冷的铁棍。汗水顺着他抽搐的手腕流进袖管。铁棍冰凉的温度刺入掌心时,腰后的电击信号竟忽然清晰了一分。他眼睑颤动了一下。

“抬脚…”沈雪梅的声音压着哭腔抖得厉害。

车间里只有落雪敲打玻璃的沙沙声。巨大的滚齿机基座在雪光里投下浓重的铁青暗影。王海眼睑睁开条缝,浑浊眼珠转向右腿根——钢箍咬着的皮肉还在渗血混脓,死肉和烂组织在压力下溃不成军。他右手死死攥着那根冰凉的铁棍,指节顶在铁棒上压着皮肉。冷汗顺着鬓角滑进领口。他嘴唇翕动,没声音,只有喉结滚动。

他腰后的肌肉在电流支撑下绷起僵硬的棱线。电流像一条钢芯灌入烂掉的腰椎管腔深处。他全身力量绷向腰后那点电支撑。弓着的上身缓缓向前压,重心压向假腿那一头。沈雪梅架着他左臂的力量骤然沉重!她膝盖顶着沙发,腰腿发力稳住,但冷汗已浸透后背。

然后,那条嵌着软钢髓芯的合金钢假腿,在绿灯恒定的电流支撑下,微微向前挪了一寸!覆盖表面的钢壳刮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一声锐响!

一股更浓的血腥膻味从王海腿根的钢箍口渗漏出来。他额角的汗如黄豆滚落,下巴滴下的涎混着血沫子。腰后的电流信号像一根钢钻头不断深入,绞入腰眼脊柱深处。他攥着铁棍的手青筋暴跳,如同与铁棍铸死在了一起。但那条腿——那条死掉的腿!他眼中突然射出凶野戾气,喉咙深处发出狼獾似的低吼,腰背顶着电流撕扯猛地发力——

“噌!”

假肢钢壳贴着水泥地猛地向前又滑出半尺!钢壳刮过的地面留下粘着血丝的浅色金属刮痕!电流嘶鸣骤急!保护板绿灯闪跳成黄光!

王海却在那瞬间整个人重心偏移!支撑的左腿软如烂泥向旁扭滑!沈雪梅托架的力道压崩!他整个人像被折断的钢棍猛地朝冰冷的水泥地面掼去——

齐铁军那条废臂猛地抡出!断臂的油絮破包裹划开一道弧砸进王海胸口位置!残骨隔着破布抵住王海胸腔!这一撞只滞缓了王海半瞬下坠之势!齐铁军身体撞开沈雪梅死扑下去!整个人扭曲地摔在了王海身下!

王海沉重的躯体砸在齐铁军身上!“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在齐铁军断臂位置炸开!齐铁军喉管咯一声窒息般鼓出眼珠!但王海的砸落被垫住!缓冲了一瞬的黑瘦后生和陆文婷死命拽住了王海!

王海胸口被齐铁军断臂狠狠一撞,钢箍处的痛几乎被震得涣散了瞬间。他整个瘫在众人臂弯里,死沉。那根铁棍从掌心滑落“当啷”滚在地上。

他偏过头。齐铁军被老张头从冰冷水泥地上拽起。齐铁军吊着的断臂包裹油絮浸出大片新鲜深红血渍,断臂处角度扭曲成怪异角度,喉管哽着粗气,脖子两侧青筋鼓跳如钻入铁锈的蚯蚓。但他的眼神死钉在王海腰下的假腿钢壳上——那外壳刮过水门汀地面的痕迹前端,留下了两个深约半寸的印记凹点,如同钢牙磕进的深痕。

王海被扶坐回沙发时,腰眼深处那股电流还死钉在椎骨缝里烧灼着。雪光反射进车间里,冷硬光线照亮他被汗血浸透的前襟。铁棍滚在脚边,在水泥地上凝结的血水里半浮着。

车间窗外大雪深处,蛇口牌号的墨绿奔驰车无声碾过雪堆。车尾排气管喷出的热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瞬间冻成白雾。深色防窥车窗如同镜面,倒映着厂门外沾血的冰坨和铁门旁堆到半人高的雪坡——那雪坡底下压着赵红英用道钉新焊的绊马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