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以雷霆手段慑服了旧臣的“罢工”企图,又以铁腕罢黜了敢于硬碰硬的老臣,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旧派官员们表面上偃旗息鼓,至少在人事任免上,再无人敢公然跳出来唱反调。张策、墨衡等新晋官员得以顺利上任,开始在各部衙署推行新的办事章程,一股新的气象悄然在沉寂已久的官僚体系中萌发。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旧派官员的退让,并非心悦诚服,而是慑于皇权的暂时隐忍。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更能站得住脚的理由,一个更能引发广泛共鸣的契机,来反击这位手段酷烈、不循常理的新帝。
这个机会,很快便来了。
启明元年,二月二,龙抬头。大朝会于紫宸殿举行。
经过一个多月的酝酿和准备,在李岩的授意下,新任户部侍郎墨衡,手捧一份沉甸甸的奏疏,出列朗声奏道:
“陛下!臣户部侍郎墨衡,有本启奏!”
“准奏。”李岩端坐龙椅,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陛下!”墨衡声音清越,回荡在紫宸殿中,“自我朝立国以来,承平日久,然国库岁入,却逐年拮据。北方需屯兵防御胡虏,南方时有水患需赈济,各地官仓储备亦显不足。究其根源,在于田亩不清,税制不均!”
他展开奏疏,条分缕析:“天下田亩,多隐匿于豪强士绅之家,或投献,或诡寄,或以多报少,以致朝廷掌握之在册田亩,十不足五六!富者田连阡陌,却赋税极轻;贫者无立锥之地,反受盘剥!此乃国之大弊!长此以往,国用不足,民心不稳,社稷堪忧!”
他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提出了核心建议:“故,臣恳请陛下,颁行新政:第一,派遣干练官员,重新清丈天下田亩,无论官民勋贵,一体丈量,登记造册,绘制鱼鳞图册,使田亩无所隐匿!第二,改革税制,废除沿用之前的人丁税与杂税,试行‘摊丁入亩’,将丁银摊入田赋之中,统一征收,计亩纳银,简化税则,使赋税负担更为公允!”
此议一出,整个紫宸殿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清丈田亩!摊丁入亩!
这八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所有拥有大量土地的士族、官僚、勋贵的心窝!这已不是动摇他们的特权,而是要掘他们的根!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礼部侍郎柳谦几乎是踉跄着扑出班列,声音凄厉,比之上次反对张策任职时,更多了几分真实的恐慌与绝望!他身后,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官员,这一次,人数远比上次更多,甚至包括了一些之前保持中立、家族却拥有大量田产的官员!
“陛下!”柳谦以头抢地,这次倒有七八分是真,“陛下登基未足三月,太上皇尚在宁寿宫静养!《论语》有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乃圣人之训!太上皇在位时,赋税祖制沿用百年,纵有不足,亦维系国本至今!陛下岂可甫一登基,便擅动国本,更改太上皇之政?此非人子之道,亦非明君所为啊!若惊扰太上皇静养,陛下于心何安?”
他死死扣住了“孝道”和“祖制”这两顶大帽子!相比于上次反对用人,这次的理由听起来更加冠冕堂皇,更加占据道德制高点,更牵扯到尚在人世的太上皇!
“柳侍郎所言极是!”一位勋贵代表也立刻出列,他乃是世袭罔替的国公,“清丈田亩,扰民太甚!势必引得天下汹汹,民怨沸腾!摊丁入亩,更是闻所未闻,必将导致税制混乱,国库动荡!陛下,此乃祸国之策,断不可行!若因此事气坏了太上皇,陛下岂非成了天下笑柄?”
“陛下!田亩隐匿,乃历年积弊,牵涉甚广,若强行清丈,恐逼反地方豪强,动摇国本啊!届时烽烟四起,陛下如何向太上皇交代?”
“陛下,新政过于剧烈,恐非国家之福!请陛下暂缓施行,待局势稳定,再行商议!”
“请陛下三思!”
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墨衡和他手中的奏疏淹没。这一次,旧派官员展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和激烈的反抗。他们巧妙地将新政与“孝道”捆绑,用尚在人世的太上皇作为挡箭牌,试图让李岩投鼠忌器。
李岩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跪倒一片、慷慨陈词的臣子们。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甚至,眼前这众口一词、拿太上皇说事的反对场面,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好一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李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柳爱卿,你口口声声孝道,可知何为真正的孝?”
他不等柳谦回答,目光扫视群臣,声音沉痛:“太上皇为何移驾宁寿宫?是因为心力交瘁,是因为看到这积重难返的朝局,是因为不愿再见到国库空虚、边患频仍、土地兼并日益严重之景象!朕继承大统,革除积弊,富国强兵,让这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让这大夏江山能固若金汤,让太上皇能再无挂碍,安心颐养天年!这才是对太上皇最大的孝!”
他步下丹陛,走到柳谦面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而你们呢?拿着太上皇做幌子,行维护一己私利之实!任由这田制崩坏、税赋不公的顽疾继续恶化!你们是想等到国库彻底空虚,无钱养兵,让胡虏铁蹄踏破边关,去惊扰太上皇的安宁?还是想等到贫民卖儿鬻女,揭竿而起,烽烟四起,让太上皇晚年还要为国事忧心?!告诉朕,这就是你们的忠?这就是你们的孝?!”
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众人心头,将他们的“孝道”外衣砸得粉碎!
柳谦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还想强辩:“陛下,纵然……纵然有理,然清丈田亩,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过于操切?是否可先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从长计议?徐徐图之?”李岩冷笑一声,打断他,“计议到何时?图到何日?计议到你们想出更多对策来隐匿田产?图到这积弊深入骨髓,再无挽回之地?柳爱卿,朕等得起,但这江山社稷等不起!天下黎民等不起!”
他不再看柳谦,转身面向所有跪着的官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清丈田亩、改革税制,并非朕一时兴起,而是利国利民的必然之举!朕意已决,绝无更改!”
“墨衡!张策!”
“臣在!”墨衡与新任工部尚书张策同时出列。
“着令你二人,会同吏部、都察院,立即拟定清丈条例与税改细则,组建精干队伍,先从京畿之地开始试点,遇有阻挠破坏者,无论品级勋贵,一律按律严惩不贷!朕,予你们先斩后奏之权!”
“臣等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两人声音洪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李岩目光如寒冰,最后掠过柳谦等人:“至于你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新政都将推行!是顺势而为,做新朝的功臣,青史留名?还是逆势而动,做那螳臂当车的蠢人,身败名裂?你们,自己掂量!退朝!”
说完,李岩袖袍一拂,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紫宸殿内,只剩下满殿面色惨白、如丧考妣的官员。柳谦瘫跪在地,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丝彻底的冰凉。皇帝这是撕破了最后一丝温情,将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一场比人事任免更加残酷、波及范围更广、影响更深远的斗争,随着“清丈田亩”的号角吹响,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帷幕。而这一次,旧派官员们,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