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的初冬,来得比往年早些。风裹着碎雪粒,刮在人脸上像淬了冰的细针,云阳县衙外的老槐树早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斜斜戳在铅灰色的天上,枝梢还挂着半串没被风吹掉的枯荚,晃一下,就簌簌往下掉些碎渣。
布告栏前围了十几号人,都缩着脖子揣着手,棉袍厚袄的少,大多是单衣外罩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脚尖在冻硬的泥地上碾来碾去,眼神却黏在那方刚贴好的红底黑字布告上。胡长庆站在布告旁,身上穿件藏青色的棉袍——这是他升了吏房主事后,余盛特意赏的。他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天冷有些发红,目光扫过人群,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稳劲:“都别挤,布告字大,凑那么近也不怕风灌进嘴里呛着。今天县衙贴的是招贤令,是要招揽一些识文断字的人,帮着处理政务。”
人群里立刻起了骚动,有人踮着脚往布告上凑,有人交头接耳互相攀谈,有个认识胡长庆的粮油店掌柜壮着胆子问道:“胡典吏,这要是被录取了是不是就算吃上皇粮了?还有这政务是啥?是收税记账,还是书写文书啊?”
胡长庆侧了侧身,让两个衙役往旁边站了站,挡住往布告上摸的手——那布告墨迹刚干,摸一下就花了。“民政、税收、文书都要处理,只要你能识文断字,考核过了,官府就给你吏员身份,每月五两白银的薪水。”
“吏员?五两银子?!这话一出,人群里像炸了锅。一个穿短打的汉子惊得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俺们种一年地,交完租子也剩不下二两,这吏员一月就有五两?”
“嗨!五两银子算啥?最重要的是吏员的身份!”另一个戴旧毡帽的人搓着手,眼睛亮得很,“要是能当上,就算彻底出人头地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个清朗朗的声音,不算响,却压过了嘈杂的议论:“胡典吏,敢问没有功名在身,也无士子身份的,能参加吗?”
众人回头看,只见一个青年人站在那里,穿件洗得发皱的青布长袍,领口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根旧布带,脸上带着点书卷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许久没吃饱饭。他手里攥着一卷用布包着的书,指节因为用力,泛着淡淡的青。
胡长庆打量了他两眼,语气缓和了些——这书生看着不像起哄的,倒像是真有想法。“可以。”他点头,声音清晰,“不管是秀才,还是学徒,只要能识字,能写能算,都能来试试。考核不看身份,只看本事。”
青年人眼睛亮了亮,又问:“那报名要带什么?何时考核?”
“今天起就能报名,去吏房找我手下的书吏登记,带不带东西都行,关键是考核时能答上题。”胡长庆指了指县衙侧门,“三天后一早,就在县衙前院考,到时候别来晚了。”
青年人拱了拱手,说了声“多谢胡典吏”,便往后退了退,找了个背风的墙角,打开布包的书,借着微弱的天光翻看起来。有人凑过去问他名字,他抬头笑了笑,声音轻缓有力:“臧天朔,字云之。
不远处,一个穿粗布短衫的青年也在听,他比臧天朔矮些,身材敦实,手里揣着个小算盘,算盘珠子被磨得光滑发亮。他叫张成宸,是城里一家粮铺的账房学徒,跟着掌柜学了五年算账,字也认得不少,就是身份低贱。方才听见“五两白银”和“不看身份”,心里早就动了——粮铺掌柜每月只给五百文,还时常苛扣,要是能进县衙当吏员,日子就好过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胡长庆跟前,搓着手,语气有些拘谨:“胡典吏,俺……俺也想报名。俺会算账,也能写字,就是……就是没读过多少书,只跟着掌柜学过账本上的字。”
胡长庆看他手里的算盘,又看他老实的模样,点头:“能算能写就行,三天后过来考核,别紧张,都是些实务上的题。”
张成宸连忙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哎!多谢胡典吏!俺一定来!”
这边衙外热闹,县衙内院的书房里,却安静得很。余盛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眉头微蹙,桌案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袍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眼神锐利——自从他接手云阳军政以来,就特别苦恼满清这种“小政府”模式,整个县衙在编的公职人员只有:知县、佐贰官(县丞、典史)、六房典吏、三班头目等二十余人,这些高层管理人员基本都集中在县衙和县城办差,出了县城都是一些不入流的白役在替官府执行政令;这些白役没有工资,但权利不小,是县衙权利的延伸,只是这些人没有监管和制约,在执行政令的过程中往往和乡镇的士绅地主沆瀣一气,根本不值得信任。所以,余盛急需一批识文断字的管理人员下基层,把权利收归县衙,杜绝胥吏乡绅这些中间商从中“赚差价”。
徐鸿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摇着——天冷,他也没真扇,只是习惯性地晃着。“大人,招贤令既然贴出去了,就不用急。云阳虽偏,但识字的人也不少,穷秀才、落魄士子,还有些账房、先生,肯定会来的。”
余盛放下文书,叹了口气:“老徐,我怕的不是没人来,是来的都是些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连基本的税收折算都不会,留着也是白费粮食。”
“大人放心,”徐鸿福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乱世出能人,也出庸才,关键是考核的时候把好关。真有本事的,哪怕穿得破,说话也不一样;没本事的,就算戴着秀才帽,也答不上实务的题。胡长庆办事稳妥,让他盯着,错不了。”
余盛点点头,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拿起凉茶,抿了一口,又放下:“希望如此。如今要掌控云阳,缺的就是能办事的人。乡公所、乡兵队,都得有人盯着,要是没人,再好的政令也推行不下去。”
徐鸿福收起蒲扇,语气沉了些:“乡绅那边怕是会有抵触,不过这都是后话,先把人招齐,把架子搭起来再说。”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衙役的声音:“大人,胡典吏求见,说招贤令的事,有情况要禀报。”
余盛抬眼:“让他进来。”
胡长庆走进书房,躬身行礼:“大人,徐先生。”
“怎么样?外面报名的人多吗?”余盛问。
“多!”胡长庆直起身,语气带着点兴奋,“方才贴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二十多个人报名了,还有不少人在布告前问,估计到晚上,能有五十多个。其中有个叫臧天朔的落魄秀才,还有个叫张成宸的账房学徒,看着都像是能办事的,方才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
余盛眼睛亮了亮:“哦?有这样的人?那考核的时候,你多留意些,别让真本事的人漏了。”
“是!属下记住了!”胡长庆应道。
徐鸿福在一旁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总有能人来的。”
余盛点点头,对胡长庆说:“你继续盯着报名的事,三天后的考核,我也去看看。”
“属下遵令!”
胡长庆退出去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余盛看着窗外的碎雪,心里盘算着——要是能招到几十个能办事的人,就能派去各乡镇组建乡公所,再让李宁带着安庆军组建乡兵队,双管齐下,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云阳的控制权抓在手里。只是,这过程,怕是不会太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