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啾！啊啾！啊啾！”里屋炕上，五姑娘王喜芝一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她赶紧捂住嘴，把脑袋往被窝里缩了缩。
“咋了？伤风了？”外屋黑暗里，立刻响起了和尚尚和平带着睡意的、有些含糊的声音。
五姑娘心下闪念：看来，尽管自己尽量压着声儿，还是把他吵醒了。
“没事儿，”五姑娘瓮声瓮气地回答，“下晌操练出了汗，让山风拍了一下，可能有点儿着凉。”
外屋没了言语，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摸索着穿衣服的声响。
黑暗里，五姑娘眸子亮晶晶的，侧着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外屋油灯“噗”地亮起，昏黄的光晕从门帘子底下透进来一点。
接着是拨弄炉钩子、打开炉盖的声音，柴火“噼啪”轻响，然后是哗啦啦往锅里舀水的声音。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里外屋隔着的那块蓝底白花土布门帘处，光晕渐亮，尚和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灶火暖意：“起来，喝碗姜糖水驱驱寒。”
王喜芝应了声“好”，窸窸窣窣地坐起来，摸黑披上那件厚棉袄，把衣襟拢严实了，又伸手把腿边的被角往里掖了掖，才扬声道：“好了！”
尚和平在外头顿了顿，估计她是收拾利索了，才说：“那我进来了？”
“嗯，进来吧。”五姑娘抬眼望着门口，油灯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老长。
门帘被用后背顶开，尚和平一手端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深色姜汤，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碗沿上那盏豆大的油灯，转过身来。
他先把油灯稳稳地放在炕沿，这才把碗递到五姑娘面前：“姜汤得趁热喝才顶用，但也别急着大口灌，你先咂摸一小口试试烫不烫。”
“我自己来就成。”五姑娘说着，伸手想去接碗。
“烫手！我端着，你喝。”尚和平话说得自然，没有半点刻意。
五姑娘垂下眼睑，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探身，凑近碗边，小心地吸溜了一小口。
确实烫，一股热辣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但在这冻掉下巴的寒夜里，这烫意反而让人安心——开水离了灶，在这冰窖似的屋里，凉得快着呢。
“烫么？”尚和平问，跳动的油灯光映在他脸上，那关切显得直接而浓烈。
“还行，”五姑娘又伸手，“给我吧，我自己端着得劲儿。”
这次尚和平没再坚持，让她单手托住了碗底，拇指扣着碗沿。
碗壁传来的热度让她指尖下意识一缩，正好碰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抽开的手背上。
一瞬间的触碰，尚和平只觉得她手指冰凉。
看着她那点细微的窘迫，尚和平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你再就着我手喝两口，暖和开了再自己端。”
“笑啥？”五姑娘小声嗔怪，灯光昏暗，倒也看不出她脸上是否飞了红霞。
她依言又凑过去，小口小口地吸溜了几下。
几口热汤下肚，一股暖意从肚子里扩散开，连藏在被窝里依旧冰凉的脚丫子都似乎活络了过来。
“往后操练完了，汗落了得赶紧擦干，闪了汗可不得了。”尚和平切换到了队医卫生员的角色，语重心长。
“嗯……”五姑娘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不太方便。”
她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想把头发绞了！”
“绞头发？为啥？”尚和平刚问出口，猛然就明白了她说的“不方便”是啥意思。
这些天，五姑娘一直把长发编成辫子，紧紧盘在头顶，生怕露馅，狗皮帽子底下还用布巾子缠了一层又一层。
就算这样，她也不敢轻易摘帽子擦汗，脸上故意抹的黑灰混着汗水，常常淌成一道道小沟，用手一抹，更是花里胡哨，活像只钻了灶坑的脏脸小猫。
想到那画面，尚和平又想笑，可随即涌上来的却是密密匝匝的心疼。
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大姑娘，整天混在土匪窝里，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被人瞧出端倪，这日子，过得是真不易。
看着眼前灯下洗净了脸蛋、秀发如云披散肩头的俏丽面容，尚和平心里又酸又软，语气带着点自责：“不用绞。”
“如今好多男人也还留着辫子呢，你不用绞。”他赶紧找了个由头。
“可东山寨里，留辫子的没几个。”五姑娘接过碗，碗温已经不那么烫手了。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没必要非绞了头发。”尚和平松了手，直起腰，声音有点发闷。
“绞了方便。”五姑娘坐在炕上，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直起身的他。
“没啥不方便的，万事有我呢。”尚和平心里盘算着，以后可以让她多练练狙击，不必日日跟着那些糙汉子一起跑十里山路，风吹日晒。
“嗯？”五姑娘没太明白他这“万事”包涵些啥。
“往后我天天给你烧滚水，洗脸，洗头，擦……擦身子，保准让你每天都清清爽爽的。”和尚说得异常认真。
“头发跟命比起来，不算啥。”五姑娘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无奈的认命。
“姑娘家……都稀罕长头发。”尚和平说得有点自责，又带了点莫名的委屈，“我觉得……姑娘就该是长头发的样儿。”
五姑娘忽然被他这执拗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样子给逗笑了。
自打遇上这个光头小子，她觉着，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透进了些许光亮，好像也不是全然无趣。
连前天见着大富二贵，他俩都说：“五姐，这些日子没见，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儿不一样，他们也说不上来。
想起两个弟弟，五姑娘敛了笑容，“头发的事儿先不提了。大富、二贵来得太突然，今天我紧着跟他们交代了些规矩，可他俩都不是那胆大心细的主儿，尤其大富，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别担心。钻山豹会照应他们，我嘱咐过了。这世道，男人家没点血性立不住，你放宽心。”
“可毕竟是出了人命，要想再当良民，怕是不行了。”五姑娘替两个弟弟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