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地缸叹了一口气，“伍万说要和你里应外合救我，我不太敢信，只当是你算计了花蝴蝶，哪会肯真心救我这个三当家的。”
“我心里一直犯嘀咕！直到回来，我知道：伍万当了新二当家的；半路中了埋伏……是你豁出命，把我和大哥从阎王爷手里抢出来……”
“我就在想，你和尚要是那等心黑手辣、只想上位的，大可等在山寨捡现成便宜……”话未说尽，其意自明。
“你没那么干。”拍地缸总结道，语气复杂难辨，“所以，我更他妈想不明白了！你动花蝴蝶，到底图啥？就为他后山算计你掉了野猪陷阱，得罪过你？”
尚和平未置可否，只说：“三当家，你和大当家都是知道的，花蝴蝶挑衅几次三翻要置我于死地……”
“倒也不假。花蝴蝶在山下吃了亏，赶回山上告你状，大当家也是将信将疑。或者说，他不愿意信，但也不好阻拦！”
“花蝴蝶好色，和女人沾边的事，总是阳奉阴违，不听管束。大哥心里也烦他这点，但从没有过杀心！”拍地缸目光紧紧锁住尚和平：“而你，动了杀心？！”
尚和平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三当家，这世道，大家都是努力地活着。”
尚和平避开了直接回答，但话里的深意，却让拍地缸的双眼眯了起来。
“和尚……你他妈真是个闷儿（谜）。”他喃喃道，“我看不透你。但这次，你救了我和大哥，是铁打的事实。我拍地缸……认你这救命之恩。”
“花蝴蝶行事太绝，仇家遍地，迟早有这么一天。”拍地缸又补了一句，语气淡漠。
他叹口气，目光里的锐利探究淡去，换上了几分认命般的坦诚：“花蝴蝶那篇，翻过去了！烂在肚子里！往后……山寨得靠你撑着了。”
他话头一顿，眼里猛地重新燃起怒火，用手狠狠捶了下炕沿，牵动伤口也浑不在意：“老鸹崖这账，没完！妈了个巴子的！太巧了！巧得邪性！”
“大哥刚从李家店得手，屁大会儿功夫，他吕三就能在老鸹崖精准下套？他是诸葛亮投胎？！”
尚和平声音低沉，“吕三应该是早知道大当家亲自带队下山劫囚的计划、路线、时辰。”
“有内鬼？！”拍地缸眼凶光毕露，脑中飞快闪过几个知情者的面孔。
尚和平道，“刘家沟镇上肯定也还有几个知情人，那边，不可全然排除。”
拍地缸沉默了，靠在炕头，眼望着跳动的火苗，胸膛起伏。
半晌，他才重重啐了一口，带着狠戾决绝：“管他是谁！让老子揪出这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害死那么多弟兄，还把大哥害成这样……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等你和大当家的养养，我下山去问问伍万，看官面上什么情况，后续该怎么筹谋。”尚和平说。
“和尚！你想过没？计划是伍万定的！地点是伍万选的！时间也是他递的信儿！他最清楚！你说，能不能是他暗中搞鬼？！”
“三当家怀疑他可有根据？”尚和平看拍地缸说得笃定，顺着他的话问。
“我没啥根据，但平日他就不是个坦荡磊落的，这次劫救之前，他特意带了草上飞到牢里见我。带着土匪见死囚，冒这个险，有必要吗？他想标榜什么？又想借草上飞的眼睛嘴巴传递什么？”
拍地缸越说越激动，独眼血丝密布，“还有，见面的时候，他缸爷长缸爷短，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经坐上了二当家的交椅？”
“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尚和平不想打断他的回忆，搭话有些敷衍。
“苦衷，你怎么不说——或许……他与吕三之间，有我们不知的勾连？”矛头直指伍万，拍地缸的怀疑毫不掩饰。
“勾连？”尚和平神色凝重，他早有思量，此刻缓缓道：“三当家，你的疑虑在理。伍万嫌疑确是不小。但，借刀杀人总要损人利己才行。有几处关节，我想不通。”
他冷静分析：“其一，若伍万真想借刀杀人，除掉大当家和诸位元老兄弟，何不在李家店就布下天罗地网，联合官差将咱们一网打尽？何必让咱们先救出您，再借吕三的刀半路截杀？这岂非多此一举？更容易节外生枝。”
对啊，结局证明果然就节外生枝了——尚和平救出了冒死必死无疑的滚地雷、拍地缸。
“其二，伍万如今是镇巡检司保安队的队长，他需要东山寨这把‘匪刀’在背后立着，才能在吴巡检和上头那里挺直腰杆。山寨若垮，他‘借匪自重’的戏码还怎么唱？于他有何好处？”
拍地缸闷哼一声，怒火未散：“自然是地界上，名义双收、黑白两道都说了算的天大的好处！”
尚和平沉吟片刻，心里暗暗对拍地缸刮目相看，他可不真是表面上“粗糙大条”那么简单——这些江湖上混饭吃的老油条，哪个能使省油的灯？！
“日前被割了耳朵的瘦猴子不见了，他是花蝴蝶的亲信；眼下你和大当家又都重伤未愈。明面上奉天巡防营肯定伺机报复，暗地里吕三虎视眈眈……山寨可谓内忧外患……”
尚和平适时停顿，吐了一口气，话题往算盘张身上引了引，“师爷不在，要是在，他主意多，说不定就有了章程。”
“算盘张？”拍地缸一愣，脸色更加阴沉，“那个老滑头……一直躲着不露面、不归山，也蹊跷！”
拍地缸收回因分析而有些失焦的目光，转而定定地看着尚和平，眼神复杂：“和尚，山寨……你先稳住！查内鬼的事，暗地里来，别炸窝。”
“明白。三当家，你安心养着。”尚和平点头。
拍地缸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尚和平不再多言，悄然退出。
经过门口处，他帮负责给拍地缸站岗守夜的王大富正了正帽子，问：“什么时候调过来的？”
“豹哥说和当家的走得近些，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了。”王大富嘴里的豹哥是“钻山豹”，声音里还带着怯。
的确，刚入伙的新人总会被分配些辛苦的差事，比如在冬天夜里值守。但站在三当家的门外和站在跳狼涧的路口还是不一样的——这是钻山豹的照拂。
“天冷，多穿点！”尚和平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王大富的脖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进东山寨寒冷的夜色里。
寨墙上的火把在风里明灭，远处山林黑黢黢的，像蛰伏的巨兽。
而此刻的下和尚窝堡，却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