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穿透夜影城的尖顶,艾尔已经站在了衣镜前。
他今日特意选了一套毫无装饰的黑色常服,布料是西部最常见的粗麻,剪裁普通得像是人类城镇里随处可见的旅人。
颈间的银链被小心地藏在高领之下,连佩剑都换成了最朴素的钢刃——没有血晶镶嵌,没有银丝缠柄,就像两百年前他还是人类时可能会用的那种。
需要陪同吗?马库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艾尔系腰带的手指微微一顿:不必。
老教官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那是个偏远的人类村落,最近的教堂也有半日路程。若是遇到猎巫人……
那就让他们来。艾尔的声音平静无波。
马库斯不再多言。他听出艾尔今日语气不同往常——不是平日那种被精心驯化后的温顺,也不是战斗时的冰冷锋利,而是一种更晦暗、更沉重的东西,像是暴风雪前凝固的空气。
当艾尔走出房门时,马库斯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布料已经褪色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隐约能看出曾经是某种格纹图案——这是艾尔人类时期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
日落前回来。马库斯最终只是说。
艾尔点头,身影融入黎明前的灰雾中。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沉默,像是去执行一场酝酿了太久的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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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科尔曼被葬在村外的小山丘上,旁边是他妻子的墓碑。经过一百七十年的风雨,花岗岩墓碑已经斑驳,但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
「罗伊·科尔曼 慈父与正直之人 长眠于此」
两百年了。
距离他十七岁那个雪夜被瑟尔特强行初拥,已经整整两百年。
艾尔站在百米外的橡树林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能清晰看到墓碑前聚集的人群——大约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应该是罗伊表弟的后代们。他们摆放着鲜花和食物,有个小女孩正笨拙地擦拭墓碑上的灰尘。
多么可笑。
艾尔想。
这些自称罗伊的人,没有一个真正认识那个曾经会把他扛在肩上看烟花的男人。他们祭拜的只是一个名字,一段被美化的记忆,就像人类总是习惯性给死者镀上金光。
风送来片断的对话:
……曾叔祖父是个警察,听说破过很多大案……
可惜他儿子艾尔十七岁就失踪了,不然我们家说不定能出个骑士……
妈妈说艾尔表哥可能被狼吃了……
艾尔的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树皮。
这些话语像钝刀般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想起自己刚被初拥那几年,每次听到人类提及时都会失控——有时是狂怒地摧毁眼前的一切,有时是蜷缩在银棺里无声地流泪。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站着,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祭奠仪式持续了一个小时。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墓园,艾尔才从阴影中走出。他的脚步踩在枯叶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像一抹不属于人间的幽灵。
墓碑前还留着新鲜的苹果派和麦酒——罗伊生前最喜欢的两种食物。
艾尔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冷的花岗岩。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父亲。
这个陌生的称呼在唇齿间滚过,带不起一丝涟漪。
艾尔以为自己会悲伤,会愤怒,至少会有些许波动——但他只是平静地从布包里取出一枚银质怀表。这是罗伊曾经最珍视的物件,总在出警前郑重地塞进胸袋,像是揣着某种护身符。
我带来了您最喜欢的酒。艾尔将麦酒缓缓洒在墓前,虽然您现在大概喝不出了。
液体渗入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迹。
艾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罗伊曾开玩笑说死后要埋在酒桶里——这样就能永远醉醺醺地睡下去。
那时的艾尔还是个会笑会闹的人类少年,而罗伊是个会有白头发的中年警官。
不是现在这样。
不是墓碑与枯骨,不是吸血鬼与亡魂。
墓碑上的刻痕突然模糊了一瞬。艾尔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沾到一滴透明液体——不是血,是水。
真是荒谬。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艾尔瞬间起身离开,只留下空酒瓶和那枚银怀表在墓前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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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夜影城的路上,艾尔走得很慢。
他刻意避开大道,选择穿越黑森林。
这里的树木高大茂密,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只剩下斑驳的光点洒落在地。对于混血种而言,这种程度的光照只会造成轻微不适,像是人类被蚊虫叮咬的感觉。
但今日,艾尔却觉得那些光点格外刺眼。
他想起很久以前,罗伊曾带他来这片森林野营。那时母亲还在世,一家三口围着篝火烤蘑菇,罗伊用跑调的声音唱军营小曲,母亲笑着往他嘴里塞莓果……
闭嘴。艾尔突然出声,声音惊飞了几只林鸟。
那些回忆像顽固的幽灵,不断试图撬开他尘封的心门。
艾尔加快脚步,几乎是在林中奔跑——他需要疼痛,需要杀戮,需要瑟尔特冰冷的触摸来覆盖这些无用的感伤。
当夜影城的尖顶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艾尔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呼吸依旧平稳,表情重新变得冷硬,只有衣摆处沾着的泥土证明他曾经踏上过人类的地界。
守卫们恭敬地行礼:艾尔大人,领主正在书房等您。
艾尔点头,径直走向主堡。他的步伐重新变得精准而优雅,每个动作都符合夜影家继承人的身份——方才那个在墓前失态的混血种仿佛只是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