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东南方向,”瑟尔特忽然开口,抬起手指了一个大概的方位,“那片黑色的山脉后面,曾经有一个人类村庄。”
艾尔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瑟尔特。
领主的目光依然望着远方,侧脸在月光下如同冷硬的雕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古旧轶事。
“四百多年前,东部的一个叛徒贵族逃到了那里,蛊惑村民用银矿和女巫做了交易,试图打造能弑杀纯血贵族的武器。”
瑟尔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融入夜风里,“我亲自带人去清理。记得那晚的月亮,也是这样的颜色。”
艾尔屏息听着。
这些古老的、血腥的秘辛,瑟尔特从未对他提起过。
他不知道领主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回来的时候,放了一把火。”瑟尔特继续道,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火光映着月光,倒是很亮。”
艾尔的心脏微微收紧。他能想象那幅景象——寂静的夜,冲天的火光,以及眼前这个男人冰冷注视的侧脸。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瑟尔特的另一面,属于八百岁月和无上权柄的、杀伐决断的残酷一面。
但他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觉得残忍?”瑟尔特忽然侧过头,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仿佛能看穿人心。
艾尔猛地回神,立刻摇头:“不。他们……威胁到了您的统治,死有余辜。”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认知。
瑟尔特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极低,几乎被风吹散。“是吗。”
他不置可否,转回了目光。“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瑟尔特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
提及某些建筑的历史,某场发生在月夜下的战斗,甚至偶尔点评一下夜空星辰的方位。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甚至有些碎片化,却奇异地勾勒出一些时光深处的模糊剪影。
艾尔逐渐从最初的惊恐中缓过来,小心翼翼地应和着,偶尔提出一个谨慎的问题。
他发现,褪去了白日里政务的繁忙和旁人的目光,此刻的瑟尔特似乎……有所不同。
依旧威严,依旧令人敬畏,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
松弛?
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铠甲,显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瑟尔特”本身而非“夜影领主”的痕迹。
夜风吹得久了,艾尔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拢了拢睡袍的领口。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被瑟尔特注意到了。他停下话语,目光落在艾尔身上。
艾尔立刻紧张起来,以为自己的畏寒显露出了瑟尔特不喜欢的软弱。
但瑟尔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艾尔彻底僵住的举动。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艾尔,而是解开了自己睡袍最上面的那颗银质扣袢。
然后,他将那件质料厚重的深色睡袍从肩上褪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同色的丝质衬衣。
紧接着,他用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睡袍,如同披风一般,裹住了艾尔因为只穿着单薄睡衣而略显单薄的肩膀。
温暖——并非物理上的,而是某种蕴含着瑟尔特气息和力量的、令人安心到战栗的暖意——瞬间包裹住了艾尔。
艾尔彻底呆住了,大脑再次宕机。
他闻到了睡袍上清晰的、冷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独属于瑟尔特的气息。
“这不合…”他声音发颤,想要推拒。
“穿着。”瑟尔特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手却顺势在那裹着睡袍的、艾尔的肩膀上极轻地按了一下,然后才收回手,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艾尔裹在带着瑟尔特体温和气息的宽大睡袍里,幸好夜色深沉,月光清冷,或许能遮掩他的失态。
他僵硬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睡袍柔软的布料,心脏跳得如同失控的奔马。
露台上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与最初艾尔独处时的宁静截然不同,也与刚才交谈时的微妙氛围迥异。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张力拉满的东西。
艾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甚至怀疑身边的瑟尔特也能听到。
他紧张得几乎无法思考,所有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感觉到夜风拂过发丝的细微触感,能听到远处极细微的虫鸣,能闻到睡袍上那令他心悸的冷香,更能感受到身边那人存在的、无比强烈的压迫感。
就在艾尔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张力压垮时,瑟尔特动了。
他转过身,正对着艾尔。
艾尔的心跳骤停了一拍,下意识地抬起头,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中。
月光下,瑟尔特的表情依旧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某种艾尔无法读懂、却本能感到心悸的复杂情绪。
瑟尔特抬起手,并非像往常那样带着惩戒或掌控的意味,而是极其缓慢地、近乎轻柔地拂开艾尔额前被风吹乱的黑发。
指尖冰凉的触感划过艾尔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艾尔僵在原地,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迷茫、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的期待。
他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后,瑟尔特俯下身。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言语。
一个冰冷却柔软的触感,极其短暂地、轻轻地落在了艾尔的嘴角。
如同雪花飘落,如同蝶翼轻触。
一触即分。
快得让艾尔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那瞬间的、无比清晰的触感,以及那靠近时带来的、更加浓郁的冷冽气息,都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了他的感官深处。
艾尔彻底石化了,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呼吸彻底停滞,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只有被亲吻过的嘴角那块皮肤,如同被烙印般,开始无法控制地发烫,那点灼热迅速蔓延至全身。
瑟尔特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再自然不过。
他深深地看了艾尔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了太多艾尔无法理解的东西——然后,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离开了露台。
银色的长发在他身后划出一道流动的光弧,格栅门开合的声音轻轻响起,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艾尔独自一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夜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扬起他身上那件属于瑟尔特的、宽大的睡袍衣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冷冽的雪松气息。
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触自己的嘴角。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冰冷而柔软的触感。
不是梦。
瑟尔特……刚才……亲了他?
不是额头,不是脸颊,而是……
嘴角。
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滔天的羞耻、无尽的困惑、还有一丝……一丝被小心翼翼埋藏在灵魂最深处、甚至不敢让自己察觉的、扭曲的悸动……所有这些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击得他摇摇欲坠。
他猛地收紧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上那件睡袍,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织物上残留的体温和气息更加清晰地包裹住他,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在月光下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双月渐渐西沉,天际线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血族厌恶的灰白。
那颗剧烈动荡的心,才终于在寒冷的晨风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重新沉回冰冷的胸腔深处。
却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平静。
那个轻如落羽的吻,像一个无声的咒语,一个突如其来的烙印,永远地刻在了这个漫长的夜晚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