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贞许久都没有动静。
遇翡又不好站起来去看她是个什么状况。
两个人在一个看似剑拔弩张的尴尬环境里,相对无言。
“是啊,人若求死,法子实在太多。”
这一声叹息轻不可闻。
遇翡低头,看着自己止不住发颤的手,终是后知后觉地,品出名为疼的滋味。
她问:“疼吗?”
“疼,”此刻的李明贞,连维持基本仪态的气力都无,嘴角扯动,口中是道不尽的苦涩,“不及你万一。”
遇翡捂住脸,失控的、疯癫的笑声从指缝里溢出。
“你们都以为我是好脾气的温润君子,看见了吗?”
杀陈之际,她的心情可以平复,但对李明贞动手,那些澎湃的情绪如同永不平息的海面,每一片翻滚的海浪都好似带着能腐蚀身躯的剧毒,烧得她面目全非,痛苦不堪。
“我就不是个东西。”
她抓住浴桶边缘,靠近李明贞的方向,“可我不会改,也不想改!”
“你是想做那个渡魔的菩萨吗?想叫我……”
“放下屠刀?”
眼白之处遍布狰狞血丝,剧痛难当时,却流不出一滴泪。
有一刻她很想冲着李明贞大吼,告诉她:“别傻了!李长仪死了!是你亲手杀了她,她死得透透的!”
活在世上的,能在这残酷世界里活下去的,只能是遇翡!
可她不能,她无法承认自己是同样从上一世而来的李长仪。
李长仪会爱李明贞。
而她……不想,她只想报仇。
杀了所有,曾经参与杀害李长仪的人。
哪怕,李明贞已经猜到,她也同样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帮她筹谋,给她情报,平心而论,李明贞做得不少。
可当她是李长仪时,李明贞做得就远远不够,她吃得苦也远不如她!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争吵,各执一词,各抒己见,吵得遇翡头疼不已,到最后——
发泄似的,踢了一脚浴桶。
“水要凉了,我把衣裳挂在屏风上,”李明贞借力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
背对着遇翡时,往外走的脚步停了一停,“殿下,我之放肆,是想确认你……有没有平安回来。”
“你会骗我的,你从不会同我诉苦。”
那个很傻的人,在成为她的长仪后,眼里好似就没有了苦。
不论发生什么,她都只会笑呵呵地说“不打紧”、“不碍事”、“没关系”。
身后却没有任何声音。
遇翡掐着掌心,死死按住心底情绪,直到屏风后头又出现李明贞跌跌撞撞的影子。
眼眶短暂湿润过,又因这样那样的理智干涸。
干净的换洗衣裳被抽走,遇翡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却还是从屏风后头探出半个脑袋,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少了。”
“今夜不会有外人,裹胸布明日再给你。”李明贞伸出手,“出来吧。”
遇翡很是不自在。
她没去牵李明贞的手,缩着身子出去。
中衣有些宽大,显得人空落落的。
“别怕,没人会进来,即便进来也不妨的。”
李明贞的话并没有安慰到遇翡,尽管理智上她也觉得没什么,可事实却是,她被勒得太久太久,久到……
骤然间松下那一圈又一圈的束缚时,身子是轻松了,精神却仿佛压上了一座山岳。
端坐时,脊背稍停直些,便要低头去看,看过发现有些微痕迹时,又刻意佝偻着,像是……只有将这些属于女子的特征隐藏起来,她才是安全的。
“你也去换身干净衣裳吧,”遇翡竭力维持一个弓背含胸的角度,“我一会儿便走,明日马车上等你。”
“陈之际之死讯,此刻应当是进京了。”
今日过后,城门必将戒备,严查各个进出的可疑之人。
看看能不能扯出替罪羔羊好交差。
“我若安然脱身,此番遭殃的,约莫就是遇璇。”
而她,在多番准备下,十有八九是不会被卷进去。
替罪羔羊总要有些身份的,身份太低,不足以平陈氏之怒,身份太重,狗爹舍不得。
权衡之下,没什么依仗的遇璇是最好的选择。
“住下吧,”李明贞没动。
只静坐在遇翡对面,视线不离那张回了一点血色的脸。
“天亮了,僧侣们会出来做早课,此刻你出去会撞上。”
遇翡本想说躲着点应当也不碍事,可抬眸瞧见李明贞那张狼狈十足的脸,水盈盈的眼眸里好似写满了恳求。
到底是点头,“知道了。”
随后便是闭目,像是打定主意要在原地静坐,直到能走的时候。
能留下已经是遇翡的底线,李明贞看得清。
而她今夜……
先是焦灼,后是心痛,精神上也是倦极,遇翡习武,情绪失控下的动手,即便刻意收了力,还是会伤人。
黑暗之中,遇翡听见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李明贞像是自己出去打了盆水,又进来。
外头天色已然亮了大半。
在逃离了李明贞后,遇翡才能安静地、冷静地审视自己今夜的失控。
是因为听见……李明贞一心求死么?
或许是。
求死的,毫不挣扎的李明贞有如一朵即将开败的花朵。
她想在这朵花开得最艳最盛时折断她的花茎,断去她的养分,而不是顺其自然一般,在这朵花儿满心死志时,如她所愿。
手背指节处开始泛起青紫,这是她打死人的痕迹。
她想了想,握紧一只拳,叫住了从她面前经过的李明贞。
“你不问我,杀人时是什么感受吗?不问我,有没有怕。”
李明贞停在原地。
照亮房间的烛火烧了一夜,此刻像是快要燃尽了。
微弱的光摇摇晃晃,连带着眼瞳里的光也是。
“我曾经怕过,”李明贞不说话,遇翡自顾自地说上了,“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个夜晚都没能睡着。”
“好像睡了,他就会在梦里向我索命,杀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想让所有人都怕我时,他撞上来了,仅此而已。”
“而我到现在,记不太清他的模样了。”
就像承明二十五年的记忆。
她记得那份刻骨铭心的仇恨,记得被所有人抛弃的彷徨与绝望。
哪怕无法记清每一处细节,哪怕连那些承受过的酷刑都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淡去。
无法释怀。
也无法做回李长仪。
李明贞的温柔与宽容会让她心软,而她,不能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