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阁窗外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视,如同在顾清辞原本平静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沈逾明那复杂到极致、仿佛蕴含着无尽故事的眼神,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与不安。那眼神不像是对她顾清辞的,更像是在透过她,激烈地与另一个灵魂对话。
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收起了那幅修改后的图纸,连同那个无意间画下的、似乎引动了沈逾明异常反应的莲花标记,一起锁进了抽屉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禁忌之物。
然而,现实的麻烦却不会因个人的心绪而停滞。书坊东家那边的危机迫在眉睫。尽管顾清辞凭借从“明远”信中汲取的理念,对原图纸进行了优化,规避了明显的硬伤,但在整体意境的营造和细节的精巧度上,仍显得力有未逮,难以打动那位学识渊博、眼光挑剔的刘翰林。
东家急得嘴角起泡,几乎已经做好了赔偿违约金、乃至登门道歉的准备。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一日清晨,书坊伙计在开门时,发现门缝里塞进了一封没有署名、也没有火漆封缄的信。
伙计将信交给东家,东家疑惑地拆开,里面竟是数张绘制在韧性极佳的桑皮纸上的草图。并非完整的园林设计图,而是针对原方案中几处最关键、也是最棘手的弊病,所提出的精妙绝伦的改良构想。
东家初看时还有些茫然,待仔细研读之后,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变了调:“神了!真是神了!清辞!你快来看!”
顾清辞闻声赶来,接过那几张草图,只一眼,便彻底怔住了,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水景的处理,巧妙地利用了园外一条溪流的高差,通过暗渠引导,自然形成层层叠水,不仅解决了活水来源,更营造出“清泉石上流”的动态意境,水声淙淙,更显幽静。那山石的堆叠,摒弃了原方案的险奇,借鉴了山水画中“披麻皴”、“斧劈皴”的笔意,使巨石与地势完美融合,稳重大气,又极具画意。那亭台的选址,更是神来之笔,并非随意安置,而是精确计算了视线角度,将园外远山的秀色“借”入园中,瞬间拓展了园林的视觉边界,真正做到了“小中见大,思尺天涯”!
这构思之精妙,手法之老辣,意境之高远,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匠师的范畴,甚至比“明远”先生在书信中展现出的水准,似乎还要更胜一筹!这已不仅仅是技术,而是近乎于“道”的层面了!
信笺末尾,只有一行疏朗挺拔、却依旧未署名的字:“若觉可用,付之匠人即可,不必寻我。”
书坊东家如获至宝,立刻找来匠师,以此构想为核心,重新绘制了全套设计方案。当这份脱胎换骨的新方案呈递给刘翰林后,这位见多识广的老翰林竟激动得拍案叫绝,抚掌赞叹:“此真乃胸有丘壑者所为!非俗匠所能及也!”不仅爽快地支付了全部款项,还对书坊大加赞赏,允诺日后为其引荐更多文人雅士的生意。
危机瞬间化解,甚至因祸得福。
顾清辞心中对那位匿名相助之人的感激与好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即便不是“明远”本人,也定然是与“明远”同等级数、甚至可能更高的存在!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隐藏在世俗之外的匠心世界,似乎正向她掀开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几乎就在书坊危机解除的同时,京城中另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位于御街之侧、曾盛极一时、近来却因经营不善而日渐萧条的“望江楼”,其东家痛定思痛,贴出告示,重金征集酒楼的改造方案,意图力挽狂澜。
此事引得京城不少匠师、乃至一些附庸风雅、或想借此攀附权贵的勋贵子弟们摩拳擦掌。周文远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他联合了几位号称“名师”的匠人,组成团队,信心满满地准备了一份在他看来“既奢华又新颖”的方案,誓要借此机会扬名立万,也好压一压沈逾明近来那“嚣张”的气焰。
沈逾明自然注意到了此事。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正是一个绝佳的一石二鸟之机——既能在更广阔的公众面前,不动声色地展示他超越时代的设计与经营理念,为“明器阁”和即将推行的“标准化”积累无形的声望和舆论基础;同时,又能以一种完全匿名的方式,回馈(或者说,安抚)顾清辞那边因他而起的波澜。那封匿名信,正是他投石问路的第一步。
于是,他再次动用匿名的渠道,将一份远超这个时代认知的《望江楼业态升级与空间再造全案策划》,送到了望江楼东家的书桌上。
这份策划书,完全颠覆了当时人们对“酒楼改造”的理解。它首先从市场分析入手,精准定位目标客群,提出了“差异化经营”、“情景化用餐体验”、“多功能空间动态分割”等全新概念。在空间设计上,大胆提出了运用玻璃隔断(概念性提出)、镜面反射(利用现有铜镜工艺革新)、可变光源系统(通过烛台、灯罩设计实现)等手法,来营造通透、明亮、富有层次感和戏剧性的用餐环境。甚至还包括了完整的服务流程优化、特色菜品开发建议,以及一套行之有效的口碑营销与会员制度雏形!
望江楼东家初看时,如同阅读天书,许多名词闻所未闻。但他毕竟是经商之人,耐心研读之后,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狂喜!这哪里是什么改造方案?这分明是为望江楼量身打造的、足以让其脱胎换骨、甚至引领京城餐饮风尚的宏伟蓝图!相比之下,周文远等人提交的那些局限于更换家具、粉刷墙壁、增添些庸俗装饰的方案,简直如同孩童涂鸦,不堪入目!
结果毫无悬念。望江楼东家几乎是哭着求着(通过中间人)要将工程交给这位匿名高人,条件任开。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京城为之哗然!人们都在疯狂猜测,这位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匿名策划者,究竟是哪位不出世的高人?
周文远得知自己精心准备的方案被一个连面都没露的人彻底碾压,气得当场砸了书房,脸色铁青,羞愤难当。他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输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而顾清辞,在听闻望江楼采纳了一份惊世骇俗的匿名方案后,第一时间就将它与之前拯救书坊于水火的那封匿名信联系了起来。同样的神秘莫测,同样的匠心独运,同样的……效果堪称奇迹。
难道……真的是他?那个她一直在追寻的“明远”,或者,是那个站在“明远”身后、境界更高的引路人?
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片浩瀚的星海之前,以往所知的不过是零星几点星光。而沈逾明那张时而玩世不恭、时而深沉锐利、时而……如同窗外那般情绪激烈的脸,在这片逐渐展开的、璀璨而神秘的星图背景之下,显得愈发模糊不清,却也愈发地,让她无法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