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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晌午才过,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镇上的木匠张叔揣着手,在她那间僻静小院外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脚上那双半旧的布鞋沾满了刨花和木屑,裤腿上还蹭了道新划的墨线,一看就是刚从木工棚里出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他几回抬手想敲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手举到一半又犹豫地放下,最后还是一跺脚,像是横下了心,轻轻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还是那个耳背的老妈子,张叔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连说带比划:

“劳驾……劳驾传个话,我、我寻南灵姑娘有点事……”

南灵就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张叔的话顺着风,一字不差地飘进了她耳中。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口。

张叔被她看得有些局促,搓着手,佝着腰走进来,脸上堆着忐忑又伤心的笑:

“南……南灵姑娘,打扰了……是、是我家小子的事……”

他顿了顿,声气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他娘……他娘快不行了,自打孩子走了,就没睡过一宿安稳觉,总说梦见孩子浑身湿透地回来,站在床头直哭……醒来就迷迷瞪瞪的,茶饭不思……我、我实在是没辙了……”

他抬起头,眼圈通红,满是厚茧的手无助地摊开:“郎中来瞧了,只说伤心太过,开了安神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街坊都说,怕是孩子走得不安生,魂儿没着落……我这才厚着脸皮来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去家里给看看?”

南灵看着他脸上交错的悲切、担忧和一丝微弱的指望,没有多问,只是站起身,淡淡道:

“带路。”

张叔的家就在镇子东头,一个寻常的农家小院,院里还堆着些没做完的木工活,一个半成形的木马孤零零立在墙角。

一进堂屋,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混着种压人的伤心气。

张婶形销骨立地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嘴里念念有词,细听,是在反复叫着“宝儿”、“我的宝儿”。

张叔红着眼眶上前,低声对妻子说:“孩他娘,南灵姑娘来了,来瞧瞧……”

南灵没在意张叔的话,她的目光直直投向里间那个刚刚停过灵、如今已收拾出来,却还留着浓重死气和执念的屋子。

她一走进去,便看见了那个小男孩的魂影。

他约莫七八岁光景,身子半透不透的,果然像张婶梦里那样,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水珠不断从他身上滴落,却在碰到地面前就散得无影无踪。

他抱着自己的肩膀,蜷在冰冷的墙角,瑟瑟发抖,小脸煞白,嘴唇冻得发乌,一遍遍喃喃哭喊:“冷……娘,宝儿冷……抱抱宝儿……”

强烈的、对娘亲怀抱的留恋和对寒冷的惧怕,化成了一股顽固执念,

像看不见的绳子,把他牢牢捆在这间他最后待过的屋子里,挣不脱,也去不了该去的地方。

在南灵过去的经历里,这种情形再简单不过。

执念太深,留在阳世,直接驱散便是,合于天地道理,干净利落。

她像往常那样,走上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指向那个哭泣的魂影。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规矩之力开始在她指尖聚拢,四周的空气仿佛都骤然冷了几分。

只消片刻,这个扰得活人不安的魂影便会彻底消散。

“冷……娘……宝儿冷……”

小男孩的魂影似乎觉出了威胁,哭得更凶了,声音凄楚,满是无助。

正这当口,南灵的心里,毫无来由地、异常清楚地回响起几天前那个月夜听见的声气,那个赶尸匠沉定而有章法的吟诵:

“尘归尘,土归土,黄泉路上莫回头……”

紧接着,是老妈子絮叨时提过的那个词:“清阴阳路”。

她聚着力道的手指,在半空猛地停住了。

直接驱散,最快,最省事,完全合于她所认得的“道理”。

以往她都是这般做的,从没犹豫。

但……好像,还有别的法子?

那个后生,若是遇上这等情形,他会如何做?

他会不会也用那种带着奇异安抚劲道的铃声?会不会也念诵那些听着古老又温和的口诀?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生硬地、几乎有些磕绊地收回了那凝着冰冷力道的手指。

指尖那叫人不适的寒气悄然散了。

她转向那个依旧在墙角哭泣、瑟瑟发抖的小男孩魂影,努力回想那夜听见的调子,试着学舌。

然而她的声气依旧干涩,毫无起伏,听着古怪又别扭,像是刚学说话的娃儿在笨拙地重复:“莫……莫回头。”

她顿了顿,像是在想下一个词,“归去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毫无情意铺垫,与她先前直接动手的路子大不相同。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外间床上精神恍惚的张婶,用她那特有的、平铺直叙的腔调,转述了她所看见的“实情”:“他说冷。”

张婶原本涣散的目光,在听见这三个字时,猛地一定!

她像是被雷劈中,浑身剧烈一抖,难以置信地看向南灵,又猛地看向那空无一物的墙角,仿佛能透过虚空,看见她那日夜想念的孩儿。

“宝儿……宝儿他说冷?”

张婶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瞬间涌出,“是了是了……我的宝儿走的时候,烧了三天,汗出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他定然冷,他定然冷啊!”

她像是终于寻着了发泄的出口,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从床上扑下来,跌跌撞撞冲到儿子生前睡的那张小床边。

一把将上头叠放整齐的、带着日头味的被子死死搂在怀里,仿佛搂着的是她那苦命的孩子。

“儿啊!我的宝儿啊!”

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放声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积压太久的悲伤、不舍、亏欠和慈母心,如同破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娘晓得了!娘晓得你冷了!是娘没用,没照看好你啊……你走罢,好孩子,好生走罢,别惦着娘了,别在阴冷地方受罪了……走罢……”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说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思念和嘱咐,都透过这哭声传给那个看不见的孩子。

说也奇怪,就在张婶这悲恸却又带着放下的哭喊声里,里间墙角那个小男孩的魂影,似乎真听见了娘亲的呼唤。

他身上的水汽眼见着开始消散,煞白的小脸渐渐平和下来,那双盛满惧怕和留恋的眼睛,也慢慢合上。

他最后朝着娘亲的方向,模糊地、不舍地望了一眼,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终是像一缕轻烟,彻底散在空气里,再无踪影。

屋子里那股阴冷、滞涩的气,也随之悄然散去,仿佛被日头和那场痛哭洗净了。

张叔站在门口,看着痛哭的妻子和空荡荡的里屋,仿佛明白了什么,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汉子,也忍不住用粗糙的手掌抹起了眼泪,肩膀微微抽动。

南灵从头到尾,都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

这一回,她没动用任何属于她的力道。事情却了结了。

是因为……她学那后生说的那句生硬的“莫回头,归去罢”?

还是因为……张婶那场毫无保留、倾尽所有情意的痛哭?

她看着哭得几乎昏过去的张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停住的手指。

言语和情意,竟能生出这般直接的效用,甚至顶替了纯粹的力道插手。

这超出了她的见识。道理,似乎不单只有冰冷强硬的一种行法。

她弄不懂。

但这“弄不懂”,连同张婶悲恸的哭声、小男孩魂影最终平和消散的模样,以及那个月夜下后生沉静的侧影,都一道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成了一个需反复琢磨、却又暂时无解的谜。

她默然转身,离开了这个被伤心和慈母心填满的屋子,午后的日头照在她身上,却仿佛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沉沉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