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这般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根本力量往外送,那惨痛代价立刻就跟了上来,清清楚楚地显在她这副超脱生死的身体上。
她向来白得像新雪的脸,这会儿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类似活物的微光,变得像极北万年寒冰最里头雕出来的冰玉,透出一种让人心慌的、几乎透明的样子。皮肤底下,再没半分血肉饱满的迹象,只剩冰晶似的结构和深深的虚无缠在一块儿,隐隐露出快要从这天地间散掉的脆弱。
周身那原本虽然冰寒刺骨却厚重扎实、像山一样稳的气息,这会儿也变得飘忽不定,像风里快灭的油灯,明一下暗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在这沉沉夜色里。
这是存在根基受损、根本力量削弱最直接的显露,是她硬要逆转阴阳、违背生死规矩招来的老天爷不容,像精美瓷碗上裂开的纹路,预示着不可挽回的败落。
可是,就算自己这样子已经这么糟糕,她紧握着北忘的那只手,却没有半点松开。
五根手指依旧像冰刻玉琢似的,死死扣着他焦黑冰凉、血迹斑斑的手背,像是要把自己那正在流失的“存在”,通过这唯一的牵连,牢牢定在此时此刻。
那输送根本力量的通道,虽然不像开头那样像江河决堤般凶猛,却还维持着细水长流似的持续不断,用一种近乎固执的韧劲,硬撑着北忘体内那脆弱的、随时会垮掉的生死平衡。
在这疯了一样输出自己根本力量、存在感越来越淡的过程里,那从刚才就盘踞在她胸口深处、没根没源、撕心裂肺的剧痛,不但没因为这磅礴力量的消耗减轻半分。
反而和这从没有过的虚弱感紧紧缠在了一块儿,变得更清楚、更深刻,像最烫的烙铁,狠狠灼烧在她那非生非死、本该无知无觉的心头最深处,留下磨不掉的印记。
剧痛像潮水,反复翻腾冲撞的时候,一段早被绝对理性的墙壁封死、埋在意识海最底下、几乎彻底忘掉的记忆碎片,猛地挣脱所有束缚,带着从没有过的清楚,一下子闯进了她此刻乱糟糟的感知里。
那是某个黄昏,具体日子早埋在光阴河里,找不着了。
只记得残阳像血,把云彩染得一片凄惨。
北忘站在她面前,不像别人那样要么害怕躲闪、要么探究打量地看着她,眼神里只有她弄不懂的平静,和一种藏得很深的、近乎可怜的执着。
他没多说,只是像讲一件天地间最平常的道理,抬手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对她慢慢说道:
“喜、怒、哀、乐、爱、恶、欲,各种情绪,复杂得很,不是脑子里空想,也不是单纯的神魂波动。最真切、最猛烈的感觉,常常……从这里生出来,在这里扎根。”
那时候,她顺着他细长的手指看过去,看到的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胸口位置,衣服底下,空荡荡静悄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看。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会困在一处由血肉组成的脏器里。
他嘴里说出的那些词——“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更是没意义的符号组合,对不上任何能看见、能放进推算的状态。
那时,他眼里好像闪过一丝极淡的、她当时解不开的失落,但她没回应,也没法回应,只是依旧用那双映不出东西的空洞眼睛,漠然看着他,像看着一块没知觉的石头。
现在,这尘封太久的画面,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和她此刻胸口那真真切切的、几乎要把她这存在撕开的剧烈痛楚,在时空交错的点上,猛地重合在了一块儿!
画面里,他手指点的确切位置,和她此刻那难忍的痛楚源头,竟然一点不差!
他过去那平和却带着某种穿透岁月阻隔的执着话语,每个字,每个声调,都和她此刻心里因这剧痛而生的、从没有过的混乱、悸动、还有那逼她违背所有规矩行事的疯劲,产生了毁灭性的缠绕和共鸣!
一个清楚的、带着血色浸润和灵魂痛楚的认知,像九天惊雷突然降临,带着撕裂所有理性迷雾、打破万古混沌的煌煌气势,猛地劈开了她从存在以来就一直罩着的、绝对的茫然和无知!
那从北忘倒下后就一直缠着她的、分析不了、理解不了的剧烈痛苦……那逼她不惜动摇自己存在根基、干这逆天之事的根源力量……它的名字——
“……心……痛。”
她嘴唇微动,喃喃自语。
声音很轻,弱得像寒夜将尽时最后一声叹息,刚出口就散在四周那沉滞死寂的夜风里,没惊动半点灰尘。
可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有千斤重,在说出来的瞬间,抽干了她这会儿剩下的所有力气。
那不只是根本力量消耗太多带来的身子虚弱,更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倒,受冲击带来的、从灵魂最深处来的剧烈颤抖和悸动。
她终于,给这陌生又酷烈、让她方寸大乱、让她行差踏错、让她不惜一切的痛苦,起了名字。
不是身子的损伤,不是力量的异常,不是推算的错误。
是“心痛”。
一种……属于“有情”众生,属于那短暂却炽热活过的性命的……“情绪”。
从……心里来。
北忘过去费尽心思,想让她这空洞东西能明白,却始终没能传达一丝一毫的,就是这个么?
原来……是这种滋味。
这么撕心裂肺,这么刻骨铭心,这么……让人宁愿根基受损、存在削弱,也不想再受第二回。
她低着头,透明的脸颊在稀薄暗淡的星光下泛着冷寂而虚无的微光,像一尊快要融进夜色的冰雕。
紧握着北忘的手,指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弱得像悬丝般的脉搏跳动,这跳动和她心口还没平息的、名叫“心痛”的余波互相呼应,交织成一首诡异又悲凉的调子。
这痛,并没因为起了名字就消散半分,还在她空落落的胸口里盘旋不去。
但这给痛苦“起名”的举动,却像在她那片混沌风暴肆虐的心里,扔下了一颗定风的石子。
没心没魂的东西,在自己力量枯竭、夜色沉沦万物将寂的时候,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