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室里，临时加装的遮光窗帘阻隔了外界微弱的光线，只有监护仪器发出的幽幽绿光和床头一盏小灯提供着照明。名叫赵铁柱的中年汉子躺在病床上，陷入一种昏沉与躁动交替的状态，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身体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李廷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仔细审视着患者。赵铁柱，镇东头“兴旺”砖瓦厂的装窑工，据他儿子说，平日身体壮实得像头牛，能扛起两百斤的湿泥胚走几十米不喘粗气。可此刻，他面色晦暗无华，仿佛蒙着一层灰尘，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浅促而无力。最让李廷心惊的是，他以多年练就的特殊手法，用指关节轻轻叩击赵铁柱的四肢长骨，尤其是胫骨和尺骨部位，凑近时，能听到一阵极其细微、如同干燥的朽木内部即将断裂时发出的“窣窣”声。这绝不是健康骨骼该有的坚实回响。
“髓海空虚，骨失所养……”李廷低声自语，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又像是在对空气中无形的病邪发出质问。中医理论体系里，肾藏精，主骨，生髓，通于脑，其华在发。肾精亏耗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影响到骨髓的充盈，进而波及大脑功能，导致心神不宁。但像这样来势如此迅猛、症状如此酷烈、且在同一区域短期内集中爆发的“髓枯”之症，在他行医多年的经历中，实属罕见，近乎诡异。
他需要更深层次的确认。取来一根稍粗的毫针，在酒精灯火焰上灼烧片刻进行消毒，待针体微凉，他凝神静气，选中了足底的涌泉穴。此穴为肾经井穴，是肾气生发之源，刺激此穴，意在引上越的虚火归元，滋水涵木，从根本上滋补肾精。他手法稳定地将针刺入。
然而，针尖刚破皮入穴不到半寸，昏沉中的赵铁柱猛地一个剧烈抽搐，仿佛被高压电流击中，喉咙里竟爆发出一种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远超针刺本身可能带来的轻微痛感，更像是……那根细小的银针，不是刺在足底的皮肤与肌肉，而是直接扎进了他骨髓的最深处，触碰到了某种无法忍受的病灶！
李廷脸色骤变，毫不犹豫地迅速起针。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针体传来的、来自患者肌肉不正常的震颤与排斥。连滋补肾精最根基的穴道都产生了如此剧烈、近乎应激的反应，这已经超出了单纯虚证的范畴。这说明，病邪并非仅仅是“不足”，而是有某种强烈的外邪，已经盘踞侵蚀于骨髓深处，正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吞噬消耗着患者本身的精气。任何试图补充或干扰的行为，都会引发其激烈的反抗。
“小刘，”他转身，对一直守在门口、脸色发白的值班护士吩咐，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立刻去取他的指尖血，做血常规，重点关注钙、磷离子指标。还有……”他略一沉吟，“想办法采集一点他的尿液，最好是晨起中段尿，如果现在能取到，也要，尽快送检！”
他必须验证一个在脑海中逐渐成型的、可怕的猜想。
天色在焦灼的等待中渐渐泛起鱼肚白。派出所的副所长贺强闻讯赶到了卫生院，他眼下的乌青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也未能从这场席卷全镇的失眠潮中幸免。
“李医生，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贺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强行压抑的焦灼，“不瞒你说，我们所里最近也有两个刚分来的年轻警员，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精神恍惚，脾气变得一点就着，像塞满了火药。我起初还以为是工作压力太大，适应期问题……”
李廷将赵铁柱的危急情况、自己的检查发现以及初步判断，尽可能清晰地告知了贺强。“贺所，综合来看，这很可能不是一场普通的、自发的疾病流行，而更像是一种人为的、有针对性的、直接侵害人体精髓的恶性事件。我高度怀疑，在我们镇上，存在着某个我们尚未察觉的‘毒源’，正在持续地、隐蔽地扩散。”
“毒源？”贺强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属于警察的本能让他立刻抓住了关键词，“你的意思是……投毒？”
“未必是我们传统认知中的砒霜、氰化物那种烈性毒药，”李廷走到窗边，指着外面在晨曦中逐渐苏醒的镇子，街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和车辆，“更像是一种作用缓慢、但目标明确，能够潜移默化侵蚀人体根本的东西。它通过某种我们未知的途径进入人体，初期扰乱心神导致严重失眠，继而深入损伤肾与骨髓，腐蚀筋骨。如果不及早找出这个源头并彻底阻断，恐怕会有更多的青壮年劳动力倒下，届时整个镇子的生产生活秩序，乃至社会结构，都可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贺强已经完全理解了那未尽的可怕后果。一个镇子的核心劳动力群体如果集体垮掉，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无异于一场无声的瘟疫。
就在这时，护士小刘拿着刚刚出来的初步化验结果，脚步匆匆地推门进来，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拿着报告单的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李医生，结果……血常规显示……赵铁柱的血钙和血磷离子水平异常偏低！几乎只有正常值下限的一半！尿检……尿钙和尿磷反而……反而显着偏高！”
“果然如此！”李廷心头猛地一沉，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粉碎。这是典型的骨骼中的矿物质被某种力量强行析出、并通过肾脏加速从尿液流失的生化表现！有什么东西，正在赵铁柱的身体内部，疯狂地加速着他骨骼的溶解与破坏进程！
“贺所！”李廷猛地转向贺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紧迫，“必须立刻行动！优先排查全镇的公共水源，特别是自来水厂和近期集中供应的桶装水！还有，镇上的食品加工厂，近期有无新进的原料或者改变工艺？另外，重点查一查镇上新开的、或者近期行为异常的商铺、加工作坊！这种能够精准侵害骨髓、造成矿物质异常流失的物质，绝非自然界偶然形成，必然有其人为的、集中的来源！”
贺强重重点头，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果断取代。他立刻拿出手机，走到一边，开始用急促而清晰的语调向下属各个分队部署任务，声音在安静的卫生院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
李廷则再次回到了药房。面对着一排排整齐排列、标注着各种药名的抽屉，他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常规的补肾填精药材，如熟地、山茱萸、枸杞子、菟丝子等，药性温和，侧重于补充和濡养，对于这种来势汹汹、盘踞骨髓的“蚀骨”邪毒，恐怕如同杯水车薪，难以对抗那股疯狂的破坏力。或许……需要打破常规，另辟蹊径，采用一些更为险峻、甚至带有一定毒性的方剂，以毒攻毒。
他的思绪在浩如烟海的古籍医案中飞速搜索。那些记载中应对“金石毒”、“骨髓枯竭”等险恶病症的方子，大多用药峻烈，讲究以雷霆手段祛除痼疾。其中，有一味名为“虎杖”的药材，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需要注意的是，此“虎杖”并非寻常用来祛风湿、利胆退黄的那种，而是特指某种生长在深山峭壁、极为罕见的植物根茎，性大寒，味极苦，据古籍记载有极强的“蚀恶肉、败毒髓”的功效，用之不当反而会大伤人体正气，但若用于眼下这种髓中恶毒盘踞的情况，或许正能以其峻烈之性，直攻病所，起到克制奇效……
正当他凝神思索，在古籍记载与现代药理之间寻找平衡点时，卫生院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凄厉和慌乱的喧哗声，瞬间打破了他专注的思绪。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被几个邻居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院大厅，嘶哑的哭喊声穿透了墙壁：
“李医生！李医生你在哪儿啊！救命啊！救我孙子……我孙子他……他站不起来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被他的母亲和一个壮实的邻居一左一右架着胳膊，他的双腿软绵绵地耷拉着，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小脸上满是极致的惊恐和疼痛带来的泪水。男孩的母亲跟在后面，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语无伦次地哭诉：“早上还好好的……还跑着跳着去上学……就在门口摔了一跤，很轻的一跤……就……就站不起来了！碰一下他的腿就喊骨头疼！疼得死去活来啊！”
连孩童也未能幸免！而且病情发展竟然如此迅猛，仅仅是一次轻微的跌倒，就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李廷看着男孩那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和他母亲那双被绝望吞噬的眼睛，心中的寒意与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交织着升腾起来。
这暗处的“骨蚀”之毒，竟是如此歹毒，连稚嫩的孩子都不放过。
必须更快！必须尽快找到彻底解毒的方法，必须揪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