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带着两名传令兵走进院子,脚步沉稳。我站在原地没动,手还握着剑柄,铠甲贴在身上,冷意顺着肩胛往里钻。他走到我面前,把铜哨和兵牌放在石桌上,抬头看了我一眼。
“都安排好了。”他说,“游哨提前两个时辰出发,粮道清查完毕,八门阵今晚再练一遍。”
我点头,没说话。
他没走,反而站到我旁边,望着院外漆黑的夜色。风从墙外刮进来,吹得竹篮上的布巾来回摆动。马在栏边打了个响鼻,蹄子踩了两下地。
过了会儿,副将忽然开口:“这一身银甲,让我想起三年前黑风岭那一战。”
我转头看他。
他脸上有笑,但不轻松。“那天你穿着同样的甲,骑在马上,冲在最前面。三百轻骑跟着你杀进敌营,火光烧了半边天。”
我记起来了。那晚风沙大,眼睛睁不开,耳朵里全是喊杀声和战鼓。我们趁夜突袭,渤辽人根本没防备。我带人直插中军帐,一刀劈开旗杆,把他们的帅旗砍倒。
副将继续说:“你一马当先,长枪挑翻三个守将。我记得你那时候喊了一句——‘大唐陆扬,在此取尔首级!’”
我也记得。那声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像从喉咙里炸出来的。
“那一仗打得痛快。”他说,“我们烧了他们的粮仓,夺了二十辆战车,回来的路上人人都在笑。”
我低声道:“可你也替我挡了一箭。”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说那个?小事。那箭要是真射中你脖子,现在就没我跟你说话了。”
我说不出话。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你还记得李三河吗?那天他也去了。冲进来的时候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跑,嘴里还喊着‘跟上陆将军!’”
我想起了那张脸。老兵李三河,满脸胡子,左耳缺了一块。他在校场比武时输给过我,后来成了我手下最铁的兵。
“还有王五斤。”副将又说,“那小子胆子小,第一次上阵腿都在抖。可看到你冲进去,他嗷一声就跟着上了,连刀都忘了拔。”
我闭了下眼。
那些人,那些事,全都回来了。不是躺在床榻上想药方的日子,不是夜里疼醒捂着右腿的时刻。是马蹄踏地的声音,是刀剑相撞的火花,是兄弟们在我身后吼着往前冲的呐喊。
副将举起手中的水囊,对着月光晃了晃。“要是在那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会躺半年起不来,我会一拳打他脸上。”
我没笑,但胸口热了一下。
“我知道你在养伤。”他说,“我也知道你憋得难受。可你看你现在,穿上这身甲,还是那个陆扬。一点没变。”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旧血的痕迹,掌心的老茧没退,剑柄上的纹路依旧硌手。
“我不是为了一个人打这场仗。”我说。
“我知道。”他说,“我们都不是。”
他又靠近一步。“你还记得咱们在黑风岭扎营那晚吗?你坐在火堆边上,说以后要带弟兄们打进渤辽王庭,让大唐的旗插上北境最高的山头。”
我当然记得。
那时我们刚打赢一场硬仗,浑身是伤,却睡不着。围着火堆喝酒,说到最后都红了眼。我说我要让边境百姓能安心种地,孩子能在村口玩闹,不再怕骑兵半夜破门。
副将盯着我:“现在边患还在,敌人还在烧村子、掳人。你说过的那些话,还能作数吗?”
我能感觉铠甲压在肩上的重量,也能感觉到心跳在加快。
“此甲未冷。”我伸手抚过胸前护心镜上的刀痕,“我的心更没凉。”
他笑了,这次笑得很开。“那就别站着发呆了。这次回去,不只是为了守土,是为了把我们丢下的东西亲手拿回来。”
“荣耀。”我说。
“对,荣耀。”他伸出手,“同生共死,再立新功。”
我看着他的手,没有犹豫,一把抓住。
他的手粗糙,有力,掌心也有茧。那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和我一样。
我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松手。月光照在铠甲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但我听不清具体几点。
脑子里全是过去的事。是我们在雪地里埋伏三天等敌军经过,是暴雨中抢渡浮桥,是一个兄弟倒下后,另一个立刻补上位置继续冲锋。
那些人死了,可他们的命托在我手里。我没资格停下。
副将松开手,退后半步。“这次回去,我会走在你右边。”
“和以前一样。”
“对,和以前一样。”
他抬头看天。云层散了些,月亮露出来,照得院子亮了一片。他忽然问:“你还记得那次断桥之战吗?”
我点头。
“我们只剩五十人,桥被炸了,后面追兵三千。你说跳就跳,第一个往下跳。我在你后面,看见你落地时摔了一跤,爬起来就跑。”
“你不也跳了?”我说。
“可我是看你跳了我才敢跳的。”他看着我,“那时候我就知道,跟着你,死也不冤。”
我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从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的副将那么简单了。他是兄弟,是能替我挡箭的人,是在绝路上也会笑着说“没事”的人。
风又大了些。
我抬手摸了摸领口内衬。那片柳叶纹还在,厚实的针脚,一针一线都是杨柳亲手缝的。她不知道这些事,也不需要知道。她只要知道我会回去就行。
副将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
“嗯。”
“该准备出发了。”
“再等会儿。”
他没问为什么。
我们继续站着。谁都没提军务,谁都没说接下来怎么打。不需要。有些东西不用说也能懂。
就像三年前在黑风岭,没人下令冲锋,可当我策马向前时,所有人都跟了上来。
那种感觉回来了。
不是杀意,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的东西。是责任,是信念,是和身边这个人一起赴死也无悔的决心。
副将忽然低声说:“等打赢这一仗,我想回老家看看爹娘。”
“去吧。”我说,“我请你喝酒。”
“你得来。”他说,“不来就是看不起我。”
“我去。”我答。
他又笑了。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
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布巾的声音,还有马偶尔踩地的动静。
我看着北方。那边有烽烟,有敌人,有等着我们去救的人。
我也看着这身甲。它曾经沾过血,挨过刀,陪我活下来。现在它又回来了,穿在我身上,像从未离开。
副将站在我右边,和从前一样。
我们都没有动。
铠甲未解,剑未入鞘。
就在这时,他忽然转头问我:“你还记得咱们当初参军时,在城门口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