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内,空气中浮动着陈年木料与特殊胶合剂混合的气味,那是一种沉稳、略带苦涩的木质香,仿佛时间本身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地放松心神。
林浅正戴着白手套,指尖轻握着一根细长的竹制刮刀,刀尖在瓷瓶表面缓缓游走,小心翼翼地剥离着旧修复痕迹。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尘埃,每一寸纹路都像在唤醒沉睡的记忆。
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仿佛与这件清代粉彩缠枝莲纹盘口瓶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就在这时,助理小刘踩着碎步,几乎无声地走到她身后。
他的呼吸略显急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急:“林总。”
林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依然锁定在那繁复的纹饰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陆会长那边……送来的账目有问题。”小刘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好几笔大额材料的采购款,金额对不上,差额还不小。”
林浅握着刮刀的手,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滞。
那一刻,修复室里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在古玩尘埃中浸润得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波澜。
她没有去看小刘,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的沉默,在安静的修复室里被无限拉长,空气中仿佛都结出了一层无形的冰壳。
小刘紧张得手心冒汗,掌心黏腻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攥紧了衣角。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得像是在耳边敲鼓。
这不是小事,陆文远是协会的会长,德高望重,他的账目出了问题,一旦捅出去,整个古玩协会都将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先别声张。”林浅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把有问题的账目单独整理出来,锁进保险柜,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可是林总……”小刘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浅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是一个警告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像是冬日里刺穿骨髓的寒风。
小刘瞬间噤声,点了点头,迅速退了下去。
林浅重新低下头,看着眼前的瓷瓶,但她的心绪早已飞远。
指尖下的冰凉触感,仿佛变成了陆文远那张和善面孔下的森然冷意。
与此同时,林深的办公室里,气氛同样压抑到了极点。
电脑屏幕上,沈昭发来的第二封邮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邮件内容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深的心上。
“……经查,1997年那起轰动一时的文物走私案,涉案关键人物之一,便是陆文远。而当时出庭作证,提供了关键证据,导致陆文远几乎身败名裂的证人,正是令尊,林建国。后陆文远动用大量人脉关系,最终仅被判处缓刑,此事被强行压下,卷宗也已封存……”
林深的指尖在鼠标上,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说通了。
陆文远从他进入协会的第一天起,就处处针对他,打压他,原来根源在此!
这不是简单的派系之争,更不是商业倾轧,这是跨越了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
当年,父亲林建国一身正气,不畏强权,将陆文远送上了审判席。
而现在,陆文远大权在握,要用同样的方式,将他林深,将整个林家,彻底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难怪……难怪他要毁我!”林深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坚硬的实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杯微微颤动。
他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凛冽杀意的火焰。
陆文远,这个披着儒雅长者外皮的伪君子,原来是一条潜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
而远在城南的一家雅致裁缝铺里,苏晚正在挑选着布料。
阳光透过雕花玻璃窗洒进来,映在她手中的丝绸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忽然,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匿名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处理的、雌雄莫辨的声音,语速飞快,不带任何感情:“苏小姐,好心提醒你一句,看好你的未婚夫。林深和林浅,昨晚在‘静心阁’一起吃饭,相谈甚欢。饭后,林深还亲自开车送林浅回了家,就停在楼下,待了很久。”
说完,电话便被“咔哒”一声挂断,只留下一阵忙音。
苏晚握着手机,愣在了原地。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那冰冷的声音,周围人来人往的喧闹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一片死寂。
她了解林深,也信任他。
但“静心阁”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而“送她回家”、“待了很久”这些字眼,像一根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丝绸布料,昂贵的面料在她指尖被揉捏得变了形,那丝滑的触感此刻竟让她感到一丝刺痛。
一丝从未有过的动摇,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清水,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悄然晕开。
第二天,古玩协会的例行会议上,气氛剑拔弩张。
林深抛出了一个重磅提议:“我提议,协会应尽快设立‘古玩修复专项基金’,面向社会募资,专门用于抢救那些濒临破碎的珍贵文物,并培养新一代的修复人才。”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也符合协会的宗旨,不少理事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然而,林浅却在此时清冷地开口了:“我反对。”
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林浅迎着众人的目光,面色不变,语气平静地陈述理由:“协会目前的资金本就紧张,南院那几栋老建筑年久失修,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修缮工作迫在眉睫。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应该优先将有限的资金用于保障建筑和人员安全,而不是另起炉灶,搞一个前景不明的基金。”
她的话听上去无懈可击,冠冕堂皇。
林深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第一次透出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冰冷。
他想不通,作为林建国的女儿,一个顶级的修复师,她怎么会反对一个旨在保护文物、传承技艺的提议?
这完全违背了她的身份和她父亲的遗志!
她的反对,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在最公开的场合,狠狠地插在了他的计划上。
会议不欢而散。
林深走出会议室,胸口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
他的脚步沉重,像是踩在沙地上,每一步都带着压抑的回响。
这时,协会的老理事吴伯,一个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悄悄跟了上来,将他拉到一旁的僻静角落。
“小淮,”老吴的脸色异常凝重,“你别怪吴伯多嘴。林浅那丫头,最近的行为实在太反常了。她和你父亲的理念背道而驰,反而和陆文远走得越来越近,处处维护他。你……你得多留意啊。”
老吴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林深心中最后一丝对林浅的幻想彻底浇灭。
“我知道了,吴伯。”林深点了点头,声音沙哑。
他目送老吴离开,转身走入空无一人的走廊,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掏出手机,拨通了沈昭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沈昭,”林深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不带一丝感情,“帮我个忙。”
“你说。”
“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帮我查林浅最近一个月……所有的行程记录,越详细越好。包括她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停留了多长时间。”
挂断电话,林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眼神深邃如渊。
沈昭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二十四小时,一份加密文件就发送到了林深的邮箱。
夜深人静,林深独自坐在办公室,点开了那份文件。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记录,详细罗列了林浅过去三十天的全部动向。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大部分都是家、修复室、协会三点一线,偶尔有些和材料商的会面,都属正常。
但当他的视线滑到文件中间部分时,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地名,以极高的频率反复出现,刺眼得如同烙铁。
——“陆文远会长办公室”。
文件记录显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林浅在非工作时间,秘密进入陆文远办公室的次数,高达七次!
最短的一次停留了四十分钟,最长的一次,超过了两个小时!
林深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七次……她和那个害了自己父亲、如今又处心积虑要毁掉自己的仇人,在密室之中,到底谈了什么?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生。
背叛?
密谋?
还是……更深的、他无法想象的交易?
这条线索,如同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劈开了一道裂口。
林深死死地盯着“陆文远办公室”这几个字,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忽然意识到,要想知道真相,光看这份行程表远远不够。
他必须……亲眼看到那间办公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