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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室的窗棂漏进几缕晨光,在青石板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像被唤醒的微小魂灵。

林深蹲在工作台前,鼻尖几乎贴上那面残破的铜镜,指尖轻抚过镜背缠枝莲纹的裂痕,仿佛在辨认某种只有他能读懂的脉搏。

昨夜那句问话仍悬在耳畔——“你真不是京城或沪上哪位隐世大师的关门弟子?”

他未曾作答。

他的右手拇指轻轻摩挲镜背那道蛛网状裂纹,指腹能清晰触到焊料的粗糙颗粒——上一世他从未注意过,这面本该在拆迁废墟里蒙尘的古镜,竟藏着明代官造工艺的秘辛。

指尖传来的粗粝感,像在触摸一段被遗忘的年轮。

“黄铜熔点九百多度,锡的熔点二百三十三。”他低低念着,声音几乎被木匣开启的轻响吞没。

微型焊枪取出的瞬间,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

蓝色火焰“嗤”地跃起,在指尖跳跃如星,映得他瞳孔泛出幽蓝的光。

火焰燃烧的细微“嘶嘶”声,与远处巷口早市的叫卖声遥遥相和。

黄师傅搬了把竹椅坐在三步外,老花镜滑到鼻尖,浑浊的眼睛里燃着审视的光。

竹椅因他不自觉的前倾而发出轻微“吱呀”声,像在应和他喉结的每一次滚动。

这个在福兴街修了四十年古物的老匠人,此刻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开口——他倒要看看,这个总说“我记得”的年轻人,能翻出什么花样。

焊枪凑近裂纹的瞬间,林深闭了闭眼。

记忆里那幅画面又涌上来:万历十八年的冬夜,铜炉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热浪扑在脸上,带着焦木与金属的混合气息。

老匠头李守拙捏着锡条的手在抖,锡条尖端滴落的银珠砸在铜胎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学徒小顺子举着风箱,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袖上,烫出焦黑的小点,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烧焦的苦味。

“就是这儿。”林深的睫毛颤动两下,焊枪精准点在裂纹末端。

高温让黄铜微微泛红,像暗夜中悄然燃起的余烬。

他另一只手捏着的锡丝刚触到焊点,便像春雪般融进缝隙,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一缕极淡的金属腥气在空气中弥散。

黄师傅的竹椅“吱呀”响了声,他往前挪了半寸——这手法,分明是“活焊”,要让新旧金属在液态时自然融合,没有十年功底根本不敢试。

他的掌心已沁出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椅扶手的毛刺。

“小林,把湿度计拿过来。”林深头也不抬。

帮工小林正盯着他的手发愣,被喊得一激灵,赶紧从墙角木架上取了仪器。

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湿度计指针轻轻晃动。

湿度38%,温度22c,正好是明代官造作坊的标准——这些数字像刻在他骨头上似的,根本不用查资料。

空气里弥漫着草酸、铜锈与焊料的混合气味,沉静而古老。

三个时辰后,镜钮终于复原。

林深直起腰,后颈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脊背滑下,衣衫贴在皮肤上,微凉黏腻。

他拿起鬃毛刷,沾着稀释的草酸轻轻扫过镜背。

刷毛刮过铜锈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黄师傅突然站了起来,竹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等等——”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镜面,“这纹路……”

被酸液洗去浮锈的镜背,隐约浮出两道鱼形轮廓,铜锈剥落处,冷光与暖色交织,仿佛沉睡的鳞片正缓缓苏醒。

林深又换了软毛刷,蘸着核桃油打圈擦拭。

油香淡淡升起,温润如脂。

当最后一层油光渗进铜纹时,两条首尾相衔的鲤鱼彻底显形,鱼鳍上的鳞纹细若发丝,连鱼眼处那点凸起的铜粒都分毫不差——指尖轻触,能感受到那微小的凸起,像时间凝固的泪珠。

“万历十八年,工部造办处给慈宁宫铸的‘双鱼承露镜’。”林深用软布裹住铜镜,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当年李守拙为了赶工,镜钮焊错了位置,导致应力不均。后来宫里嫌晦气,就赏给了司礼监的陈公公。陈公公怕担责,让人用杂铜补了裂痕,这才把原本的双鱼纹盖住了。”

黄师傅的手在发抖。

他从裤兜摸出白手套戴上,接过铜镜时像捧着易碎的月光。

镜背的双鱼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的光,连铜锈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哪像件残破百年的古物,倒像是刚从铸炉里取出,还带着匠人的体温。

“这镜子……”黄师傅喉结滚动,“好像刚从明朝走出来。”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古玩天地》杂志社。

沈昭刚拆完最后一个快递,牛皮纸包装里的铜镜便让她拧起了眉。

封条上的“林深修复”四个大字刺得她眼睛疼——这不是林深的字迹,她太熟悉了,他写“淮”字时最后一笔总要往下勾半寸。

指尖敲了敲镜面,玻璃的脆响让她瞳孔微缩——不对,真正的古铜镜是青铜铸造,敲击声该是沉钝的嗡鸣。

紫外灯亮起的瞬间,镜面泛出幽蓝的光,那是现代树脂的荧光反应,像深海中不祥的磷火。

她扯下白手套,动作干脆利落,把铜镜装进证物袋。

“仿得倒像。但铜锈是用氨水和硫酸铜泡的,颜色太艳。林深修复的东西,锈色都是慢慢养出来的,跟长在铜胎上似的。”

市博物馆的展厅里,林深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自己的名字挂在“明代双鱼承露镜修复”的标签下。

参观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他转头望去,只见穿藏青唐装的老者正扶着展柜玻璃,眼眶通红。

“周老?”博物馆的王馆长赶紧迎过去,“您怎么来了?”

“这镜子……”老者颤抖着指向镜背的双鱼纹,“我年轻时在故宫当学徒,跟着单老整理文物。单老说过,万历十八年造办处铸了三面双鱼镜,后来全在战乱中散了。我当时还拿小本子记着,鱼眼是凸纹,鱼鳍有十三片鳞……”他掏出老花镜戴上,凑近看了半分钟,突然抓住林深的手,掌心粗糙而滚烫,“小同志,你是怎么把被盖住的纹饰找回来的?”

林深还没回答,展厅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黄师傅抱着个红布包裹挤进来,身后跟着沈昭。

“老周头,你看看这个。”黄师傅把红布里的铜镜往桌上一放——正是沈昭收到的那面假镜。

两镜并立,高下立判。

真镜的铜色如熟蜜,温润内敛,假镜却泛着冷白的贼光,刺眼如霜;真镜的双鱼纹与铜胎融为一体,仿佛自铜中生长而出,假镜的纹饰像是拿刻刀硬剜出来的,边缘还带着毛刺,指尖一碰便觉割手。

黄师傅扯着嗓子笑:“赵少找的人手艺不精啊,连明代官造铜器的锡铅比例都没弄明白。这假镜的焊料里掺了铝,林深修复时用的锡料,我称过,正好是锡七铅三——跟故宫档案里记的分毫不差!”

市中心的私人会所里,赵子轩捏着的茶杯“咔”地裂开道缝。

茶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手机里的照片——博物馆官微刚发的推文,配图是林深和周老的握手照,标题是《福兴街修复师林深:让古镜“开口”说历史》。

“老蛇!”他对着电话吼,“你不是说能让他修废?现在倒好,他成专家了!”

电话那头传来赔笑:“赵少,那小子邪门得很,连六百年前的焊料配比都知道……”

“废物!”赵子轩摔了手机,翡翠摆件在大理石桌面蹦了两蹦,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林深,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修复室的窗又漏进了月光。

林深坐在工作台前,真镜在台灯下泛着温柔的光,像沉入梦乡的古老生灵。

他伸手碰了碰镜背的双鱼,指尖传来微凉而坚实的触感,轻声道:“我不过是记得它本来的样子。”

“叩叩叩。”

门被推开,沈昭抱着一摞照片站在门口。

月光落在她发梢,把她手里的真假对比图照得清清楚楚。

她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板上,像一道无声的质询。

“林深。”她的声音里带着探究,“你修复的方式……太不寻常了。”

林深抬头,正迎上她审视的目光。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福兴街夜市的喧哗,人声、锅铲声、笑声混成一片生活的底噪。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有些秘密,总要等到合适的时候才说得出口。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博物馆王馆长的消息:“林师傅,明天来趟馆里?我们有批明代家具需要修复,想请你给提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