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淮古斋后堂,台灯在木桌上投下暖黄光晕,像一捧温热的豆浆泼在旧木纹上。
风从半开的窗缝挤进来,翻动案头泛黄的账本,纸页轻响,如同谁在低语。
林深蹲在樟木柜前,指尖拂过最底层的暗格——这是上一世拆迁前他亲手封死的,此刻铜锁硌进掌心,皮肤泛起细密红印,触感如烧红的铁片贴肉冷却。
“咔嗒”一声,暗格弹开,牛皮纸袋露出一角,带着陈年灰尘的腥气扑鼻而来。
他抽出一叠录音带,最上面那盘边缘已磨出毛边,指腹摩挲时发出细微沙响——正是上一世周建国酒后拍桌狂言“福兴街的地,我给盛达兜底”的铁证。
那时他太天真,以为靠几幅古画就能保住铺子,直到推土机碾过淮古斋匾额,才在废墟里翻出这盒被雨水泡了一半的录音,磁带黏连的声音至今还卡在他梦里。
“阿深,要我帮忙吗?”苏晚端着青瓷茶盏进来,发梢沾着裁缝铺的棉絮,走近时带起一阵檀香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把茶盏轻轻放下,白瓷碰桌面发出清脆一响,目光扫过摊开的资料——资金流向图上,盛达集团账户像章鱼触须般缠绕着周建国名下的空壳公司,绕了三圈又折返;伪造的安全评估报告上,“危房”两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迹晕开如干涸血渍,视觉压迫感直逼人心。
林深握住她沾着棉絮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多年缝纫留下的针茧,粗糙纹理刮过皮肤,却比任何温软都更令他安心。
上一世的今天,她正蹲在拆迁废墟里捡他的老算盘,转头就被坠落房梁砸中——那一瞬的闷响和尘土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此刻他能清楚听见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比记忆里更有力,也更真实。
“去把你爸留下的那本《古建修缮笔记》拿来。”他声音放软,喉结微动,“我要在建议信里提,老街的明清木构需要原样修复。”
苏晚应了一声,转身时衣摆扫过资料堆,纸页哗啦轻响,像风掠过枯叶。
林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框里,低头翻开新的牛皮纸信封——沈昭昨夜送来,里面装着盛达收买检测机构的银行流水,转账备注栏里“封口费”三个字刺得他眼睛发酸,仿佛有细针扎进眼角。
凌晨三点,淮古斋的门被敲响,节奏急促却不失克制。
沈昭裹着呢子大衣挤进来,发梢滴着雨珠,落在地板上是清亮的嗒嗒声,怀里抱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时映出她疲惫却锐利的眼。
“我刚黑进盛达内部系统。”她把电脑推到林深面前,键盘敲击声如细密鼓点,屏幕上跳动着一行行代码,“他们这个月往周建国侄子账户打了三笔钱,备注是‘拆迁推进费’。”
林深拇指悬在键盘上方顿住,指尖传来一阵冰凉——这不是简单的贿赂,而是精心设计的利益闭环。
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评估报告能精准踩中所有法律漏洞:背后站着的,是堂堂市城建局副局长。
他摸出钢笔,在建议信最后一段重重写下:“建议成立多部门联合调查组,重点核查福兴街拆迁评估程序合法性。”墨迹在信纸上洇开,像把淬了火的刀,割破沉默多年的黑暗。
文化局大院铁门在五点整打开,金属铰链吱呀作响,混着晨露湿气扑面而来。
老周办公室亮着灯,窗台绿萝蔫头耷脑,叶片边缘微卷,和他眼下青黑倒有几分相似。
林深把文件箱放在桌上,锁扣“咔”一声合拢,像给过去的遗憾上了道枷锁。
老周正啃冷包子,咬了一半“啪”地掉回塑料袋,纸袋皱成一团,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稳。
“小林,你这是……”他捏着伪造报告边角,纸页被攥出褶皱,声音压得极低,“周建国是张副市长的老部下,你知不知道去年查他的人最后都……”
“知道。”林深打断他,目光扫过案头《城市文化保护条例》,书脊磨损处露出泛黄内页,“上一世我被他们逼得关了铺子,晚晚被埋在废墟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砂纸磨过的铁器,“这一世,我宁可拿命搏,也不让老街再死一次。”
老周喉结滚动,沉默片刻后掏出钢笔,在建议信末尾签下“周正国”三字,笔锋坚定如凿刻。
傍晚的淮古斋飘着陈皮普洱的香气,沉稳悠长,混着旧书页的脆响。
林深打开抽屉,樟脑丸气味刺鼻又熟悉,他翻到写着“2016年6月18日,福兴街拆迁日”的那页,钢笔尖悬了悬,在空白处落下新字:“2016年,我们改变了它。”
窗外晚霞漫进来,把“改变”二字染成金红,远处汽车鸣笛隐约可闻,楼下苏晚喊他吃饭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甜意,像糖浆滴进心窝。
他合上笔记本,手指轻按封皮——那里藏着下周要去江州市国际会展中心的请柬,“古韵杯”三个字被他用红笔描过,在暮色里泛着暖光。